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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眨眼三下的傷痕
文/吳尚昆
「新年快樂！」好，利用這個時間，來告訴她，在心裡鼓起勇氣，正準備打出下一句。
「快樂！跟你介紹。」被她搶先一步。
「蛤？」
「就是……我交男朋友了。」
「水喔，恭喜！」
原本應該是我來告訢她一個好消息，卻錯過開口的時機。
「就是，我……」
一個月前，回到臺北馬偕醫院的診間外。自從國小六年級畢業後那一次的手術，每隔半年到一年之間都會定期回診，算一算就這樣也七年多過去了。例行公事一般的在醫院裡等候叫號，坐在我的輪椅上，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因為身上的某一個部位出現了問題而來到這裡尋找解答。
一開始還會緊張，看著人們想說，某些人少了一隻手，少了一隻腳，少了一個眼，少了一個耳朵。我就會想起周大觀曾經說過：「我還有一隻腳。」事實上，我還有兩隻，往下查看我的身體，他們是挺完整的，心頭一轉念好像也沒那麼慘淡，緊張的感覺暫時消失。
「嗯，情況有點不欒觀喔！」是誰說不緊張了。長年幫我看病的主治醫生看著我的脊椎X光片皺著眉頭說：「按照這個角度，可能需要開刀喔！如果不開刀的話，等過了幾年會比較難處理呢。」又來了，七年前的陰影再一次的浮現。
只不過當年，我在一旁聽著的時候還是老爸幫忙詢問醫生的建議，這次一樣跟著看診的老爸突然轉頭說：「你長大了，自己決定！」
我長大了嗎？當下腦筋一片空白，只想到當年醫生說的，開刀的成功率大概在五成左右，這次又會是多少呢？
「距離你上次開刀是多久？七年了嗎？那時候你還小啦，現在已經長大，身體的狀況應該都還不錯吧，我評估至少比上次成功的機率還高。」醫生還真是幽默，雖然每次見到他都是帶著爽朗的笑聲回覆我，但我這次可沒有帶那麼多好心情來應答他。
看起來是我這一年過得還不夠悲慘。先是高中畢業之後家裡發生變故，只好休學在家，而一年前因為母親的出走，讓我陷人一陣無法言語的傷痛，少了一個能夠傾聽心裡痛苦的老朋友，此刻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又半年前阿嬤的離世，造成家裡充滿著悲傷的氣氛，氣勢還正低迷，突然間來這一個造化弄人的痛苦。
如果說，經歷過這些，就算是指我長大了，我還真的是長大了呢，只是長大的不是我的心靈，長大只不過是想要時間早點流逝吧。
「還能怎麼辦呢？就開吧！」我回想了片刻回覆。
「那就這麼辦！我來幫你安排明年初開刀。」
心中安慰著自己，這次也是吧，眨個眼就過去了。
就眨個眼。
睡覺醒來，早上五點。
餓著肚子躺在等候開刀的病房裡，前一天沒有吃東西，就是為了準備動手術。媽媽在我的身旁，我向她借手機，開啟遊戲玩了最後一次我最愛的棒球。玩到一半，餘光瞄到已經接上針管的左手突然變得腫脹，我問另一旁的爸爸：「這是正常的嗎？」
趕緊請了護理師過來檢查，這才發現根本沒有打進血管裡頭，連忙被賠了個不是，頓時心情不安了起來。一旁的弟弟剎那劃破寧靜的說：「哥哥會死嗎？」
「不要亂講話，出去外面等！」爸爸聽見之後便把弟弟叫出病房。
想起上次在診間，醫生在一旁跟爸爸在我面前轉過頭小聲的對話：「爸爸，這次不能保證一定會成功，但是如果他現在不開，長大後的情況會很嚴重！」人生就如同綜藝，在講不想讓其他人聽到的東西時，總是說得那麼大聲。
時間一到，護理人員進來點名。
「姓名，出生年月日，幾歲？」
「12歲！」
「好，跟我來吧！」她說完推著床旁邊的點滴架，對我來說，那是死神的鐮刀。
我想我還沒死，我只是在死的路上。
手術室的等候區，很冷。看著爸爸在一旁踱步，弟弟站在一旁發呆，媽媽跟姐姐坐在床上陪著我。還在想著以後不會再有更糟糕的事情了吧。突然隔壁床的阿姨驚嚇的大喊「有地震！」搖晃的幅度很大，床也被震得很厲害。
夠了，一連串不祥的徵兆，我再也受不了，我開始驚慌的哭了起來。
其實我好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你們。
提前兩天晚上來到淡水馬偕醫院入住病房，預計是後天的早上七點左右動刀。那天晚上跟著爸爸去附近的小吃店吃了個臭豆腐，還有鹽水雞，也點了一杯烏龍綠來喝，七年前餓著肚子的記憶留存，不想再回過頭餓一次。
這次因為是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動的手術，依照規定醫院裡只能有一位家人陪著我，反正身邊也只剩爸爸了。姐姐上大學，弟弟上高中，媽媽暫別離，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害怕。
只是，此時此刻，就算除了家人，還有誰能來窺探我的心呢？突然身子顫抖，腦中閃爍出一段歌詞：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枯瘦的枝幹少有人來停駐
曾有對戀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彎不下腰無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張雨生
爸爸在推我回去醫院的過程中，我抬頭看了一下醫院大門的名字。國小手術之後迷上了張雨生，我才意識到，原來這裡是我雛他最近的地方啊。
高中暑輔上課的第一天，在遲到的路上，無法選擇自己座位的我，心中的忐忑不安湧上心頭，窗邊原來是一個很好的位置，向右望去尋找慰藉，向左看去，而妳在那裡跟我對上眼，我們沒有說話。
「這是她嗎？」
國中寒輔上的第一堂英文課，被安排到了一個陌生的班級，在教室的最後面，向後觀察沒有任何人，向前上課，老師開口問我：「同學，你要不要加入這組，這樣才不會孤單一個人啊！」我好害羞，我看著那組的人，每個人都掃視了一遍。
有人說：「那怎麼辦，要不要幫他的大桌子移過來？」雖然不是妳說的，但妳就在她旁邊用某種很可憐的眼神看著我，當時妳也一樣沒說話。但我知道那個眼睛，那個眼神。
「好啊老師，但是不用移過去啦，我就當她們的組員就好。她們是本島，我是離島這樣。」
我覺得這樣的距離很好
就隔著一片海互不打擾
我是一座離島
人海邊的離島
世界和我禮貌微笑……
〈離島〉田馥甄
12歲，躺在手術臺上，第一次眨眼。在開始前，我想起了家人，我撐過去了。
19歲，躺在手術臺上，第二次眨眼。在開始前，我想不到任何人，終於是撐不住。
第一次那麼接近死亡，全身沒有知覺的從手術房被推出來，唯一感受到還能用的器官只剩眼睛，眼睛的視線很模糊，我甚至不知這我已經流淚，溫熱的淚珠慢慢地從臉上滑下眼淚才知道。眼淚在臉上留下的淚痕比我被劃開的背部傷痕還痛。
到術後的觀察室看著天花板，白色又斑駁，老舊又單一，麻醉藥效退了，我才知道我還有感覺，我還活著。
開刀的背部就像穿著超人力霸王套裝的工作人員一樣，從上背部拉下套裝的拉鍊到底下，靈魂就這樣從我的身體裡面卸下身體的痛苦，飄到一旁去了。但是我不是超人不是英雄，不能瀟灑地就這樣離去，又馬上被抓回去。
知道被雷擊中的感覺嗎？我不知這，但我知道全身上下的神經像是迴路串連了起來，不間斷的疼痛感全面覆蓋，就像閃電俠在我的體內不停的跑著，從沒停過。
我跟我自己說，這就是最後一次，讓我死吧！上天似乎聽到了我的祈求，隨後派來了醫生過來告訴我一個壞消息。一個禮拜後，同樣的部位要再重新開一次，這次脊椎彎曲的角度實在太大，今天超過十個小時的手術還沒辦法完全處理好。
我心裡想著棒球打者的打擊率，如果說三成是活下去的機率，那我大概有七成要出局了。
醫生說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休養，等著恢復氣神，然後然後，再開一次刀。我痛罵著，這麼痛，這麼苦，到底要我怎麼休養。
現在早上五點不是醒來的時間，而是睡不著等著睡覺的時刻。每天發著呆看著牆上的時鐘，毫不誇張的早上七點鐘就醒，一天就只睡了兩侗小時。輪迴著，七點吃早餐，十二點吃午餐，五點吃晚餐，再繼纘看著時鐘到凌晨五點。對了，在每頓餐的完食之後我才發覺，舒跑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飲料之一。
手術之前的晚上，毫無生氣的開始回顧，看看我這不長的人生，有遺憾嗎？
還在想，原來這次距離死亡真的很接近，忽然感覺到一股很想跟喜歡的人告白的衝動，我害怕以後沒有機會，沒有機會談戀愛就算了，連告白都沒有機會的話，似乎是有一點蠢。但是但是，我最後還是沒說，因為比起我真的死了，我更害怕喜歡的人離開我。
凌晨五點快到了，我總結了最後的思緒，很高興我的人生喜歡上了棒球，更因為棒球認識了她，我才知道原來我比喜歡還更愛她。
一個禮拜之後，躺在手術臺上，第三次眨下眼。在開始之前，我突然想起了她，等等……麻醉藥在我還沒想好的時候就起了效用。
睜開眼，看見光，這次心中早已沒有任何的雜念，不過還有一件事。而且還能看見表示我還沒死對吧！應該吧？那事情就好辦了。
術後再度經歷一模一樣的事清，痛苦不堪的復建，獨自一個人做著任何事，日復一日。
很多人術後在學校見到我都說我像是變了一個人，我也確實是變了，我留了長髮，將思念的問候留在裡頭，我捨不得剪去，直到兩年後……在一場中華隊的室外轉播活動，最後是活著見到了她。
她一看見我，就幫我移開紅色的板凳，拉了一個椅子，坐在我的左邊，就像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這次她說話了，喊著說要拍張照，而我順手遞給了她一張中華隊的應援小海報。
她問我要不要跟她的家人坐在一起看，我告訴她，沒事啦，等等還有約朋友一起，坐這裡就好。
「就是，我……可不可以就像離島一樣，一直陪著妳。」
備註：本文為2024年文薈獎「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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