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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我的內衣情事
文/劉鈺鎰
我是太平公主，我的胸部自國中畢業後就不再發育。
升上高中不久，班上幾個同學竊竊私語傳著：「妳是A還是B？」聽到有人回答「C」，曖昧地吃吃笑起來。當我被問到時，一臉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直到運動會接力賽開跑時，流了一身的汗水，驀然發現運動服胸前隱約浮現凸點，下意識臉紅快步回到自己的位子，雙手抱膝蹲著，一整個下午都不敢亂動。
事後吞吞吐吐跟媽媽說想買內衣，在廚房忙著切菜的媽媽連頭抬都沒抬：
「妳前胸平平的，是要穿什麼呢？」
「連A都沒有，勉強算是A-。」姐姐抿嘴偷笑著。
「A-？」我困惑看著姐姐。
「就是像葡萄乾小。」然後我就和姐姐打起來了。
扭打過程不小心碰到姐姐飽滿圓滾的胸部，揮在空中的手觸電似的停頓一下。好奇抓著自己的胸部，連手掌都握不滿，更多的是筋骨。
隔天姐姐拿著她的內衣來和好，我看著那深廣的罩杯，莫名生起氣推開。姐姐看我一臉氣嘟嘟的，忙著說要陪我去挑選內衣。站在各樣式蕾絲內衣的櫥窗張望，我一度緊張害羞想逃走。女店員微笑走向前關切，伸手要量我的胸圍，我彆扭推開說是A。試穿了幾件都嫌太大，精練的女店員似乎看穿我的心事，熱心教我怎麼把腋下的肉撥進來好填滿罩杯，最後在女店員強力推薦下，買了不怎麼合身的棉質內衣。
素面棉質內衣抓不住腋下的肉肉，雙手動作一大就滑掉，內衣弧線顯得更塌陷，我穿得心虛，背更駝了。
我偷偷盯著同學的胸部問：「妳的內衣穿起來會有點鬆塌的感覺嗎？」
同學很快搖頭：「不會啊！剛剛好。」
只有自己不剛剛好？這真是令人感到沮喪。
聽同學說多喝木瓜牛奶胸部會長大，我便在放學後，騎著腳踏車一街又一街尋找木瓜牛奶，用幫媽媽做家庭代工存下來的錢交換傲人的夢想。直到高中畢業，臉龐和肚子被餵得圓滾滾的，淺盤似的胸部卻再也沒有發育。原來並不是所有的缺陷都可以透過努力得到圓滿的結果，就像我的聽損，即使豎耳用力接聽，也分不清ㄔㄕㄙ，總是把吃水餃聽成去睡覺。
我只能隱藏。這中間我試過不少內衣，知道厚墊的內衣穿起來會「剛剛好」。
有次和姐姐逛百貨公司時，瞧見水袋內襯型內衣，華麗精緻的繡花面吸引我佇足，我好奇捏著柔軟彈Q的內墊，覺得驚奇有趣。女店員塗得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對我構建凸胸的畫面，那件水袋內襯型內衣便到了我的手上。冰滑的水袋將淺盤擠出高聳的側峰，引來同學困惑眼神：「為什麼妳的胸部會忽大忽小的？」我尷尬笑一笑。之後更謹慎小心地挑選同一系列內衣，不被人拆穿。
步入社會工作後，同事之間的話題總是繞著離我很遙遠的南北半球，偶而也會偷窺我襯衫內的深度，我裝傻笑著。私下偷偷搜尋各種直達高峰的途徑，得知以冷熱水交替沖刷乳房，可以刺激穴道達到豐胸效果，於是洗澡的時間悄悄拉長了，惹來媽媽一直敲門催促。沒想到我肌膚敏弱，一碰到冷水直發抖，遇到熱水又直發癢，如此受虐幾天，胸部看似大了一點，卻是因為刺激過度而腫脹。
初戀情人L解開我的秘密時，我略帶緊張雙手遮蔽，昏黃燈光下讀不出L的表情。但每回看電視綜藝節目，那些大奶妺嬌聲嗲氣的模樣，總能讓L笑得花枝亂顫，讓我心生妒嫉。
一個好天氣的假日，金黃陽光透過百葉窗簾縫隙照進來，暖暖落在L的臉上，L睜開迷濛的眼，伸手環抱著我，微涼的鼻子在後頸磨蹭，慵懶的幸福感。不料樓下卻傳來L死黨的呼喚，L收回身上游移的手，匆匆穿上衣服下樓。
我站在窗口望著樓下L騎摩托車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空虛重重襲來。聽不見聲音的我自幼害怕與陌生人交談，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敢單獨行動。初識L時，我把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給L處理，L幫我聽著四面八方的聲音作回應，我壓抑自己的想法，像蔓藤纏繞L，緊緊相依。
夜幕低垂，L遲遲不歸，我知道他又去KTV歡唱，那是我無法參與的遺憾。我瘋狂發起奪命連環扣，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L帶著醉意歸來倒頭就睡，等待一夜的焦躁，洩成憤怒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把L沖刷得遠遠的。
為了讓L的心留在家中，我特地買了紫紅與炫黑的蕾絲性感魔術胸罩，將淺盤似的胸部撐出小小半圓，鮮艷的顏色將皮膚襯托更白，L的眼神果然露出驚喜，只是激情過後，兩人共處一室，竟無話可說。
一如厚墊的內衣，虛假填補空虛，卻無法貼近心靈。
與L分手後，我得了憂鬱症，不明白自己哪裡做錯了，明明是我決然轉身離去，卻整整有一年時間，自黑夜莫名哭泣到天明。忘了是怎麼渡過走肉行屍的日子。殘留的記憶裡，好像L又回頭找我幾次。終日宅在家的我一頭亂髮，腰圍胖到三十多吋，身著寛鬆運動服便喜孜孜下樓，L卻像是受到驚嚇：「妳怎麼變成這樣？醜死了。」我從後照鏡看見自己憔悴的臉，眼淚不爭氣漱漱流下。
L像是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安慰地補了一句：「我無聊時再找妳出來。」
無聊時再找妳出來？腦海裡不斷重播的回憶被這句話轟著。
想起L曾經多次冒著大雨接送我上下班的甜蜜時光，怎麼現在變成分手後空虛的填補？突然之間L的面貌變得陌生遙遠，我終於清醒不再乞求L回頭。
許多年後，我在台中某個藝文活動遇見J。J說，穿窄裙的我有一雙美腿，他一見鍾情，再見難忘，日夜思念，輾轉反側，我聽著輕輕笑了起來。和J約會時，仍然穿著蕾絲厚墊內衣，努力將淺胸撐出半圓。
「你不覺得我的胸部太小嗎？」我小心試探地問。
「不會啊！妳這麼瘦，這樣剛剛好。」
這樣剛剛好？我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假裝不以為意。
冬天的時候，J來台北看我。問他待會去哪裡吃晚餐，J隨口說永康街那家牛肉麵。J腳步跨很大，我跟在他後面小步走著，過馬路時遇到綠燈倒數讀秒，他加快腳步衝刺，稍遲疑我便與他相隔張牙舞爪呼嘯而過的車海。
永康牛肉麵店總是人潮絡繹不絕，我們與一對老夫妻擠同一桌，四個人各懷心事面無表情等待著餐點。J不吃牛肉，他說種田人吃牛肉會影響農田工作，為自己點了酸辣湯麵，卻特地幫我點蕃茄牛肉刀削麵，說我太瘦又貧血，囑咐我要多吃牛肉補血氣。
J一如往常滑著手機配湯麵，問他話總有一搭沒一搭的。我好奇問J，為什麼放棄正在交往的女友，選擇聽損的我。
「因為妳不會吵。」
「不會吵？」
J嘆口氣：「那個女人很愛講話，每天晚上都要打電話來聊天，話多得真可怕。」看著J誇張的語氣，我不再接話。
儘管J與我相隔半個台灣，每晚仍不忘傳來訊息關心，並要求我對著手機說些話好讓他安心。但是只有J聽到我的行蹤報備，我卻聽不見他的關心，彷彿對著空氣說話，那有什麼意思呢？時間一久，炙熱的心便慢慢冷了。
直到手機摔壞螢幕拉黑，終於有了喘氣的機會，不再每日對著冰冷的手機苦思該說些什麼，倒是J開始焦慮不安，時時催促我趕快將手機送修。
原來不只是我在尋找填補空虛的愛情，連J也是如此。
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電影《六弄咖啡》，心蕊離開家鄉去北部讀大學，小綠為了和心蕊維繫感情，約好每天一起吃同樣的食物，但心蕊仍深感孤單，因而移情同校學長，深受打擊的小綠對提出分手的心蕊憤怒吶喊：「我與妳同在，我與妳同在。」心蕊仍然感受不到小綠的愛。
遠距離的愛情終究是撫慰不了隻身一人在異鄉的孤寂。
夜幕低垂，我在浴室褪去衣物洗盡白天的塵埃，站在鏡子前看著肩膀及胸圍深紅的勒痕，一如過去的我委屈遷就將自己的人生踐踏得瘡痍滿目，不管怎麼使勁撫平，凹痕仍然深陷骨裡。
經歷很多事後終於明白，惟有先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才能找到生命本質。我丟掉那些不合適的內衣，開始改穿無鋼圈的運動內衣。深紅的勒痕與胸悶的痛苦逐漸褪去，首次感到胸口無比輕鬆，連呼吸都舒暢。
兩個多月後，同事發現我胸前變平坦露出困惑表情，我笑著說：「現在才知道我是太平公主啊。」
備註：本文為2022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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