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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黃王鳳蓮
人世間能擁有厚福,是靠有人成全與包容;天地間有環抱的美景,全賴好山好水,生活的平安與幸福,讓心中盡是充滿感恩與感激。
想起過去,恍如昨日重現。從懂事開始,耳疾纏身至今,回憶那四十年代,因醫療資源缺乏,延宕治療的中耳炎,常常化膿疼痛,甚至流膿流血,發出異臭味。那時候,只要一回到鄉下,疼孫的阿嬤,就趕緊使出「耳傳秘方」──「明礬磨粉」。阿嬤說,明礬可以殺菌消炎。阿嬤很認真的先用雙氧水消毒,再用粗糙的衛生紙捲成吸管狀,把明礬粉吹進耳內,阿嬤的慈愛表露無遺,我只能乖乖的順從。然而,說實在的,這輩子始終無法忘記那當下的場景,就像一隻被噴藥的蟑螂,痛到亂跳亂飛,飽受屢次痛不欲生的摧殘後,我再也絕口不提耳膿一事,也因此煩不甚煩的耳疾,造成我終身成了「聽障人士」。
爸媽常因此自責不已,為我付出了相當大的心力,有一陣子,媽媽也聽信坊間流傳偏方,去豬攤吩咐「豬耳柜」,豬販還告訴媽媽:「這貼配方足有效,你遇到貴人了。」如今已忘記那味道,只記得,那東西怪可怕的,喝到頭皮發麻,想到要喝就反胃嘔吐,媽媽說:「人講足有效,你要忍耐。」之後,我還喝了不少黑烏烏的「草藥」,依然沒有半點起色,聽力也愈來愈差,自卑漸而衍生,每天心情鬱鬱寡歡。直到讀初中時,爸爸才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是,長期耳朵發炎化膿,引起耳膜嚴重破裂,當時,也只能常常到耳鼻喉科報到,減輕發炎化膿的不適,聽力依然沒有救回來。
耳疾如影隨形,倒也成了生活上的必然,最不能接受的是,記得小時候,鄰居同伴常用沙包或皮球丟我,甚至用手指頭用力戳我,想喚起我的回應,玩「踢鐵罐」遊戲時,輪到調皮的男生當鬼,他總是大吼大叫,不斷地喊:「臭耳聾!臭耳聾!臭耳聾!我找到你了……」知道他又再嘲弄人,可我就是偏偏不出來。
那時候,常常有人在背後說我耳朵不正常,個性也怪怪的,鄰居阿桑還叫小孩們少惹我,言語句句刺傷,令人心痛難平,漸漸的我像一隻刺蝟,只要誰想欺負我或是家人,就會展開身上的武器,全身萬刺齊發,做勢反擊保護自己和家人。有一次,因為下雨天,阿桑們過來我家串門子,小蘿蔔頭們在我家嘻鬧玩耍,那個最愛捉弄我的臭男生,竟然不小心睡著了,我一想到常常被他嘲諷,心有不甘,就偷偷的在他眼圈抹上「萬金油 」,果然,他立刻被薰醒,拼命狂叫狂哭!手越是去揉眼睛,越柔就越薰。媽媽和阿桑們不斷的責備我,當時我沒有被嚇哭,也沒有認錯,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心裡非常愧疚,很想跟他說聲:「對不起!」
我是家中大姊,下有三位妹妹,兩位弟弟,爸爸的工作是廚師,每天早出晚歸,拼命賺錢養家;媽媽忙著照顧六個嗷嗷待哺的小孩,生活相當清苦,家裡必須接代工以添補家用。入小學時,爸媽沒空帶我去報到,委託小叔叔陪我去上學,台上老師講國語,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老師喊我的名字,我完全不知道是在叫我,小叔叔在外面一直比手畫腳,叫我站起來,天啊!這簡直是雞同鴨講嘛!原本,只擔心聽不清楚老師說的話,顯然這是雪上加霜的災難即將來臨了,小叔叔回家後,告訴爸媽這個笑話,我的眼淚卻不聽使喚的狂流。
隔天,我硬著頭皮去上學,努力看著老師說話的嘴唇,可是,老師講的是國語,我是「鴨仔聽雷」,一個字也聽不懂,更不會念「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去學校……」每天揹著書包,憨憨的去上學,爸爸沒空教我寫名字,媽媽又不識字,我每天被老師打手心,回家不敢訴苦,常常躲在沒人看到的角落偷偷哭。那個年代,教室不夠用 ,必須分上午班和下午班,老師有交代,而我當然搞不清楚,早上到學校,看到鄰座同學怎麼老是換人,我的位子怎麼會有人坐,許多憨頭憨腦的眼神盯著我看;下午去上學,看到認識的同學揹著書包排隊正要回家,他們似乎都在對著我訕笑。於是,我「偷走書」了,逃學小女孩,每天東藏西躲,時間非常難熬,我只能靜靜地等待孰悉的同學身影,然後,混進隊伍跟著回家,日日復日日,不知道自己流浪了多久,爸媽竟然也沒發現。
就在一個寂清的午後,我依然在一處秘密基地等待放學隊伍,爸突然騎腳踏車出現在我眼前,我終於被震怒的爸爸逮到,拖了回去,爸用皮帶狠狠抽打,打到皮開肉綻,媽媽哭著替我擋身,不顧我身上的鞭痕鮮血,爸硬要把我再拖去學校交給老師處理,當時,我看見左鄰右舍的阿桑們圍在家門口,七嘴八舌議論紛紛,也看到一群小毛頭驚嚇的臉龐,那一幕權威性的教育方式,也不知道經過多少年後,才讓我從恐懼中走出來。
爾後,那位「曾老師」知道我的聽力有障礙,對我的嚴厲要求減緩了,還幫我安排坐在最前面。那年代,不能講方言,為了不被罰錢,我努力學國語,認真寫功課,當老師說要來「家庭訪問」時,我還是很緊張的躲在房間門後面,只聽見爸媽說:「阮阿蓮那是無乖,您就甲伊處罰無要緊……」老師回答說:「她很乖,也很認真讀書,各方面進步很多,只是比較安靜,我才會過來了解……」老師的「家庭訪問」讓我的慌張情緒如釋重負卸下。媽媽對我說:「阮尪阿某就是無讀冊,拍拚賺錢予恁讀冊,望恁日後出頭天,知影毋……」這一席話,已超越一甲子,猶言在耳,我未曾忘記爸媽的期望,也沒有怨恨過爸爸。
九歲那年,爸爸遠赴日本九州工作,留下媽媽含辛茹苦照顧我們,文盲的環境,對於情感的表達,不僅含蓄,也找不到傾訴的出口。每當接到爸的來信,就會看到媽媽的臉上流露著愛情的笑容,其實媽媽只識得爸爸的名字,看著斗大的「日本」兩個字,千里相隔滿懷的牽念,媽媽隨時要我複誦著爸爸寄來的家書,爸其實也識字不多,我幫媽媽回信,信裡的字字句句,清晰的交待著,請爸爸保重身體,家裡的事請勿掛念!我像一台古老的手工傳真機,傳真著爸媽遲來的愛意,媽媽常常害羞的訴說著她的思念,漸漸長大後,我將媽媽的心事毫無隱藏的描述在書信裡,媽媽靦腆的說:「你那個知影我個心內事,佳哉有你……」
一別五年,爸回台了,養育六個小孩確實不容易,不忍心爸媽的辛苦,身為大姊的我,真想放棄繼續升學,賺錢幫助家計,爸媽當然沒有答應,尤其對我的「缺陷」更是耿耿於懷,有了爸媽的鼓勵和栽培,我很幸運的讀到高中,然而,事隔數十年,烙在心中的歲痕,歷歷幕幕,深深刻劃在腦海裡,至今依然無法忘懷,那是初中時代的事吧!
新任的英文老師,剛從外文系畢業,上起課來聲音宏亮尖銳,言詞咄咄逼人,同學們不敢稍有鬆懈。有一回,老師指著我:「You! You! You!」 「What is your name?」由於上課情緒戰戰競競,耳力不靈光的我,頓時,呆若木雞,滿臉脹得通紅,同學小聲的暗示我也聽不見,只知道,一截粉筆已準確的擲在我臉上,只恨此時無地縫可鑽,任淚水在臉上漣漣滑落,當我聽力再恢復知覺的時候,只聽到老師大聲的罵我:「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都不會,書是怎麼讀,是怎麼考試的,這叫做好學生?……」一連串的把我訓斥一番,我的心、我的淚、我的痛,就這麼一輩子抹不掉,事後,每逢英文課,我就惶恐不安,緊張得直發抖,甚至沒辦
法入睡,背了又背的單字課文,腦袋瓜就是一片空白,從此,我更自卑了。
爸媽說:「阮來去佮老師講,做老師個人,愛有耐心教育囡仔,愛用爸母個心來疼惜學生,按呢學生一定個發現做人個價值,毋通用傷害個話語來罵囡仔。」
「查某囝,看著你按呢失志,阮足毋甘個 ,你一定愛勇敢過日子,毋通予阮煩惱。」一直以來都是大聲呼叫我:「喂啊!大姊!」的大弟,也跟我說:「喂啊!大姊!不要難過,等我長大賺了錢,我們去裝「電子耳」,當時我不知道甚麼「電子耳」,也沒有讓爸媽去學校。雖然,這三位至親至愛已相繼離世,我失去最愛的人,但是,我知道家是溫暖的,家人給我的愛與支持,是鼓勵我勇往直前的能量,我知道,我也是家人最愛的至親。
回想去年,爸在癌末住院時,我們聊起一幕又一幕的歷歷往事,爸語重心長的跟我說:「當年,那個愛說是非的安東姆阿桑,看不起我們家的貧困,用諷刺個態度佮我講,你「偷走書」無去讀冊個代誌,阿爸足生氣,一時失去理智才狠狠的打你,這些年來,阿爸心內足艱苦,你愛原諒阿爸,是阿爸毋好好照顧你,害你一世人耳阿攏毋聽個……」
爸啊!一直以來,我真的只有心存感恩,從來沒有怪罪您,您們的付出我深感受到,這輩子能當爸爸媽媽的寶貝,才是我們的福氣啊! 這年來,我從各類書籍中,各種人事物的學習中,重燃希望,我有一個幸福圓滿的家庭 ,先生不嫌棄我,兒女生活平安順遂,換個角色,換個心境,細思前後,雲開見日,人總是要學習克服所有的不遂,與其消極,不如振作,悲觀不如豁達。有句話說:「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就在燈火欄珊處」,直到今天,我是真心的,由衷的感謝這位忘了名字的英文老師,賜給我學習成長的機會。
心路歷程讓我嘗盡酸、甜、苦、辣,過去可以忘記,未來可以期盼。往昔已逝,珍惜眼前擁有,感謝我最親愛的家人,陪我度過低潮的人生;感恩身邊支持我的
至親好友,不斷地給予鼓勵和愛心體諒,願人間有愛,心存感激。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本文為2019年文學類大專社會組佳作作品,文章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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