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現世報
文/張國瑞
在小說或歷史故事中,「現世報」的劇情總是最大快人心的,沒想到在我的生命歷程中也有經歷了所謂的現世報。
說來我對不同口音的適應力非常差,儘管在眷村長大,對於村里叔叔伯伯們的來自四海各方的南腔北調,我能聽得懂的實在不多。我也常常聽空中英語教室,節目中經常會邀請背景不同的講師,以不同的英文口音授課,目的是讓想要學習或是精進英語的聽眾們學習聽懂不同腔調的英文。然而這番好意我卻受益有限,來賓們講不同腔調的英文我所能聽懂或吸收的微乎其微,實在達不到節目在如此安排下期待達到的效果。
不同的口音也就算了,最糟糕的是當腦性麻痺患者對我說話時,我常常一句都聽不懂,只想要草草結束對話,快點逃走。當時每每這樣做,我總是在心裡譴責自己,想著此生必有報應。果然當我的漸凍人症狀開始出現,首先受影響的就是我的聲帶。我聲帶的肌肉不再聽從我的使喚,無法使力的聲帶就像是根無法繃緊的吉他弦,儘管我再怎麼使力,發出的聲音就是很微弱而且模糊,後來加上我漸漸也失去了對唇齒舌頭的控制能力,我的發音以及說話方式聽起來幾乎跟腦性麻痺的患者沒什麼差別。這個時候我開始體會到了腦性麻痺患者朋友的心情,也感受到了朋友們對我所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懂,只想要結束對話快快逃走的心情,也許朋友們只是一番好意,怕我因為陷入這種雞同鴨講,我辛苦說話他們卻無法理解的窘境,因此想要快快幫我把對話劃上句點吧。
在病發初期的時候我的好友郁君還能理解我想說的話,總是可以充當我的翻譯幫助我還其他人對話,隨著病症每況愈下,漸漸的連我的貼身翻譯都不再能聽懂我說的話了,我的口語表達能力,也就是我和這個世界溝通的一個管道就這麼關閉並且離我遠去了。
我想所有有導盲犬作為夥伴的人都可以了解,我們都會希望我們的夥伴,也就是我們的導盲犬可以在最舒服的狀態下工作,為我們服務,因此在出門後還有上車前我們都會找地方讓狗狗上廁所,在要求他們上廁所的匙後我們會喃喃自語的唸著busy busy或是quick quick之類的聽起來很像咒語的指令。這些口令或是咒語的目的有點像是父母親吹口哨催促小朋友快點如廁,目的是希望可以刺激狗狗想要如廁的感覺。問題是,排泄這種狗生大事有時候是勉強不來也急不來的,但是當我們有時間壓力,或是急著趕上眼看就快要錯過的公車或是火車,念著咒語催促狗狗上廁所的同時,心情總是免不了急切,一急之下咒語也越念越快,越念越大聲,我想狗狗也可以從語氣裡感受到我們的不耐以及再不快一點就要趕不上了的壓力吧。
從前催促著我的夥伴的我,現在也感受這這樣的現世報了,隨著我逐漸失去身體肌肉的控制能力,也越來越無法自主打理生活的大小事以及自主活動,我的生理功能也越來越差,例如無法完全控制膀胱的肌肉就是一個例子,如廁時我發現很難將膀胱裡的尿液完全排空,加上因為正在服用一種減少唾液分泌的藥物,這種藥物的副作用包括眼睛乾澀以及排尿困難,這個狀況到了睡前的時候就更讓我兩難了,沒有把膀胱排空的話,半夜就會想要如廁,半夜如廁得要勞動外籍看護,看護會因此而極為不悅,但如果我要認真把膀胱排空的話,每回就會需要頗長的時候,花了太長的時間外籍看護就會頗不耐煩,不斷的問我好了沒,甚至躺在我的病床上狂打呵欠,喃喃的罵著What time now(現在都幾點了),我在這樣的壓力下不免又氣又急,可是就像前面說的如廁這種人生大事是急不得得,越急就越不能放鬆,越不能放鬆就越無法排洩,你說這是不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呢?
記得我的好夥伴Ohara剛來的前面幾年,Ohara對於在哪裡上廁所是很有原則的,非草地不尿,我常常嫌他很龜毛。然而現在換到了我,我常常躺在床上,用病人用的尿壺卻怎麼樣都無法排泄,非得要坐在馬桶椅上才行。這一番體驗讓我想到了離開我好一陣子的Ohara,如廁這件事情對於當年的Ohara來說何止是一種訓練,我想某程度上Ohara就像我們一樣,如廁是一種衛生習慣,一種堅持,一種制約的原則,想想真後悔當年曾經在心裡埋怨過他。
作為盲用電腦的系統工程師,我過去經常會接到一些陌生使用者的來電,打來表示關心盲用電腦系統的功能。隔著電話,我憑著對方的談話內容,言談清晰度,反應的快慢,便習慣性的妄自判斷對方的精神狀態或是個性,所謂的刻板印象莫過於此,儘管我在電話中言談上仍舊保持禮貌,不可否認的卻是我心理中已經形成了成見,這也就不免影響我中肯判斷對於對方接下來所要提的意見是否有採用的價值。
現在輪到我自己變成病患,隨著身體肌肉越來越不聽使喚,肢體的反應變得越來越慢也越來越少,身邊親近的人常常被不了解的人問:他還有意識嗎?他的神智清楚嗎?他還認得人嗎?希望藉由我所寫的這些文章能夠回答大家這一類的問題,是的,以上皆然,我還有意識,神智很清楚。
在確診初期,我還能夠搭公車去做復健課程,因為在過去練過皮拉提斯,我學會跟自己的身體對話,在病程還不是太嚴重之間,我對自己肌肉的控制以及覺察能力比其他病友稍微敏感一些,因此比較不會像一般病友因為沒有察覺到腿突然無力而跌到。然而話說在某次復健結束之後,在我正準備搭公車時,雙腿無力的感覺突然襲來,我感受到自己可能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大概也沒辦法搭公車了,應變這突如其來的身體變化,我只好真的是盲目的招手攔車,幸好有好心路人伸出援手,幫我攔計程車,然而問題到此還沒結束,受到漸凍症影響,我當時的語言能力已經大不如平常,咬字和發音的能力已經漸漸離我而去,因此儘管我講話講得很吃力,口語表達清晰程度卻變得很模糊,常常讓人聽不懂,於是上了車之後司機怎麼樣也聽不懂我講的地址,馬上就被這位司機先生鄙視的說著:我聽不懂啦!在情急之下我拿出身分證請他看地址,司機不太領情,沒好口氣的對我說給我身分證幹嘛?我使盡全力的重複的說了「地址」這個簡單的單字好幾次,終於才讓司機意會到我的意思,也才結束我的驚險旅程回到了家。
所以現在多數時間困在床上的我想著過去,省思著做人真的不能有這些愚昧的成見,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以及不耐煩,想想我,我不禁相信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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