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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人老師柯燕姬，遺愛人間 文/陳芸英
春寒料峭的三月天，我來到台中大雅鄉私立惠明學校。
這不是我第一次造訪惠明，每一次來，似乎都可以從校園的一草一木聯想當初柯燕姬老師在校園留下的足跡。與柯老師亦母亦師亦友的執行長陳淑靜也老了，她的身體微恙，卻堅持帶我在腹地不大的校園巡禮。往事歷歷如昨，她細數每個角落，回憶再度湧上心頭。
「如果問我在惠明有些什麼遺憾，應該是民國六十八年發生轟動一時的多氯聯苯中毒事件，柯燕姬也是受害者，免疫系統被破壞，抵抗力變壞，她的身體每下愈況，由於請假看病的情況激增，為了不影響學校的教學工作，決定在八十七年八月申請退休，她的體重不到四十，營養不良，我.�
疼她。」陳淑靜表達無限感慨。
那年她五十九歲。
退休後，洗腎兼學電腦
退休後，柯燕姬大部分的時間花在身體療養上，其實她也想念學校的孩子，尤其是董金花。董金花是盲聾啞學生，當初負責教她的周榮惠老師離開學校，由另一位助理老師和柯燕姬負責。柯老師極為看重她的學習能力，還曾用指語打散文給她聽，師生情誼可見一斑。
董金花的母親疾病纏身，父親患有肺結核，她從小寄住惠明，她的遭遇讓柯老師非常疼惜，下課後常牽著她的手在校園散步，聽說她們曾經聊得忘神，兩人同時撞到一棵樹，雖然痛，但忍不住哈哈大笑。
淡江大學研發成功盲用電腦軟體後，柯燕姬也利用時間進修電腦課程，學會之後還買一部盲用電腦送給董金花，並隨時抽空返校義務教導她，這是一段艱辛的教學過程，但她認為以董金花聰明才智應該沒問題，「是抱著嘗試的心裡教她的。」董金花的確學會了一點盲用電腦，但因為她也�
`受多氯聯苯毒害，狀況比柯燕姬更差，「後來她懶得再學了，感覺不帶勁，柯老師就不勉強她。」沒多久，醫生警告柯燕姬必須「洗腎」，這每隔一天的洗腎讓柯燕姬的退休生活幾乎與醫院為伍。
也許洗腎消耗體力，她的精神狀況也出現些微的問題，例如幻聽，總覺得旁邊有人叨叨絮絮，嚴重干擾她的生活秩序，加上洗腎消耗體力，陳淑靜建議她到安養院由看護專職照顧。
時間是民國九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在安養院受訪，強調盲聾啞教育
遠離熟悉的人事物來到陌生的三芝，柯燕姬的不安和不悅溢於言表。我在這段時間加入她的生活進行採訪。初期的她對人雖然謙恭有禮卻也保持一定距離，所有的問題一律以簡答回應；直到我說出「盲聾啞學生也有受教育的義務，我知道你在這方面著力很深」這句話，她的態度才大轉變，
「沒錯，這世界上不論什麼人，都應該受到重視，就連盲聾啞學生也不例外。」這時候的她展現出愛護學生的態勢，說的話莊重嚴謹，而且轉被動為主動，答應說自己的故事。
柯燕姬在安養中心的生活極為單純，院裡的老人大都信仰基督教，週日的「做禮拜」是固定的活動；此外也有書法、音樂、繪畫、宗教等才藝班；不過，柯燕姬什麼課都沒上，房間的電台鎖定在基督教的節目上，連外出散步都很少；我的專訪算是她平淡生活中，較豐富的點綴；偶而她的妹
妹和老朋友也來探訪。
看護小心照顧，像呵護自己的未來
柯燕姬在安養院裡換了幾個看護，後來的余小姐為人貼心，長得甜美，人前人後總是挽著柯燕姬的手，狀甚親密，院裡的人曾問：「那是你的女兒嗎？」柯燕姬來不及回答，小余卻笑嘻嘻的回答「是啊！」她事後對人說，多麼希望被誤認為母女，這種身份令她嚮往。小余的母親不在了，她
在台灣打拼，希望能找到一個「永遠主人」；雖然之前的主人對她也不錯，但柯老師最親，從不對人發脾氣，沒當她是下人使喚，所以她小心呵護著她的生命，即便是吃一頓飯這樁小事，她都慎重其事，像是特地到廚房熬稀飯加肉、煮綠豆加薏仁、下麵條加肉燥、飯後切水果，每一樣小余
都親自餵食，柯老師如果不想吃或吃不下，她總有辦法連哄帶騙要她吃下去……像是呵護著自己的未來。
後來柯老師抱怨說，以前的褲子穿不下了，她聽了高興不已。
乳癌開刀順利，化療過程失敗
陳淑靜說，民國九十四年六月十日，柯老師洗澡時摸到自己的乳房有個硬塊，在定期的洗腎時間告訴醫生，醫生研判不樂觀，建議她到馬偕醫院檢查，答案是得了第三期乳癌。
這時候她並不慌張，柯燕姬這一輩子就在這時候才有超過四十五公斤體重的佳績，是最重的時候，顯示她的飲食狀況好，心情佳。她立刻接受醫生開刀割除腫瘤的建議，而且在六月二十二日完成手術，過程一切順利。
柯燕姬很高興，以為自己的病好了。她的妹妹很安慰，叮嚀小余多加注意。柯老師的乾女兒胡淑娟也帶著兩個孩子到安養中心陪她三天兩夜，她們倚著婆婆撒嬌，柯燕姬一時興奮，說要外出吃飯，一夥人浩浩蕩蕩的出門，這在她住安養中心三年半來屬於難得一見的場景。
一般癌症手術後都有化療的療程，醫生也照例建議她做化療。這時候出現兩派不同的意見，她一位擔任醫生的弟弟研判她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做化療，陳淑靜也怕她承擔不起藥物反應，堅決反對；但柯燕姬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她認為接受化療是基本動作，有化療才算是完整的醫療程序，獨
排眾議，毅然接受一生的安排。
七月二十七日結束第一期化療出院後，柯燕姬繼續她的洗腎例行工作。
師生同為乳癌病患，同病相憐
陳淑靜說，「有一天，我特地北上看她，我一直有著不詳的預感，總覺得應該帶柯燕姬最牽掛也最心愛的董金花（註一）一起去。」這時的董金花已經離開惠明來到桃園她的姐姐家，由於多氯聯苯的侵害，她也罹患乳癌，而且身體虛弱，長期躺在床上，沒有體力活動。當她知道陳淑靜來看
她，心裡雖然高興，卻只是拉拉她的手而已；但是，當陳淑靜在她手上打著「帶你去看柯老師」時，她立刻爬起來，開心的笑出聲音，馬上打開衣櫥找漂亮的衣服，主動穿上鞋子，拉著陳淑靜的手出門。
一路上，陳淑靜讓她躺在車上休息，直到車子開到安養中心才把她叫醒。那天不巧，柯燕姬人在醫院洗腎，他們隨即開往洗腎的醫院。
董金花沿著床摸到柯老師的手時，呵呵笑了兩聲，她們在手掌上打指語，但是當董金花摸到柯老師身上的管子時，整個臉變了形，她們緊握著對方的手，一陣久久的沈默。
董金花似乎了解柯老師的苦（其實她還沒有感覺痛），因為董金花也是乳癌開刀，第一次化療做得痛不欲生，從此不肯再做化療，她想像柯老師正承受她過去做化療所承受的折磨。
柯燕姬跟陳淑靜說，幾年前董金花因化療受苦的那段期間，她曾特地去看她，她知道柯老師來了，提著一雙鞋子打著手指語——「請帶我到天堂，這裡太苦了。」柯燕姬很辛酸，頻頻安慰她；陳淑靜揣測，也許董金花是將心比心，也想回過頭來安慰柯老師的痛苦吧。
洗腎過程中，醫生跟陳淑靜提起，柯燕姬的白血球正在下降。她一聽，預料化療之後的藥效即將在接下來的時間發揮，緊張的把醫生拉到一旁提高聲調喊「不行、不行，你一定要想辦法，這非常危險……」醫生答應會處理。
沒想到隔天（八月三日），柯燕姬的白血球急速下降，接著出現嘴角潰爛，全身黏膜出血，無法進食的現象，八月十日最是危急，送進加護病房。
遺留物品，多是捐款收據和感謝狀
八月十二日中午，我接到「柯老師彌留了……」的消息，十分錯愕。
小余早已雙眼紅腫，她說，「我希望她長命百歲，我…願…意伺候…她到一百歲……」說得斷斷續續。
她的弟弟、妹妹也都趕來，我跟她其中一位妹妹一起進加護病房，病床上的她已經沒有意識了，她妹妹頻頻要她堅強，不捨地摸著她的身體說，「你這麼好的人，一定要多活幾年，我們都在等你好起來。」她眼角流了眼淚；我也在她耳邊輕喊，「你要加油！」她也以流淚回應，似乎都知
道大家都在為她打氣。
八月十七日清早，天剛微亮，陳淑靜帶著惠明師生搭著九人坐車子北上，還沒上高速公路，就接到柯燕姬撒手人寰的消息，車上的人心情直直落，但仍然堅強的趕到醫院，守在她旁邊的都是她最親的家人。
現場一片哀淒。
她的兩個妹妹回到安養中心幫她準備衣服時，發現一大疊的捐款收據和感謝狀，她們淚流不止的說：「那是姐姐的風格，我們都以她為榮。」
告別式，憶恩師
柯家姊妹信仰不同，她們處理姐姐最後一趟人生旅程時尊重柯燕姬的信仰、尊重她所愛的惠明師生的安排，並決定以基督教方式安排喪禮。
九月三日的教會追思告別式上，柯燕姬一生中「亦師亦友亦母」的老校長陳淑靜，哽咽的念追悼文。來自各縣市被柯燕姬教過學生把告別式擠得水泄不通，住在高雄的周榮惠、桃園的康智慧還有美國的劉小萍都趕來見她最後一面。
惠明學校製作簡單的回顧片，訴說柯燕姬在黑暗裡一步一腳印艱辛走來的過程，她不但奮力學習走出光亮的人生，還以「鞠躬盡瘁」的精神，把一生都奉獻在特殊教育上。大家看著柯燕姬昔日照片，一張張投影在螢幕上，有她的學士照、碩士證書、教學情景，最多的是與學生合影的照片，
現場悉悉簌簌的哭泣聲此起彼落。
參加告別式的學生都跟人家說，「柯老師對我最好，我一定要趕來送她」；這些老友也說自己的孩子認柯燕姬為乾媽，這份關係像是來送親人。其實柯老師生前對每一個人都很好，她做到讓每一個人都認為她對他們最好；她也認許多同事的孩子為乾兒子乾女兒，做到讓每個孩子都以為只�
陸振萮鴷L們最好。她用自己一生的愛讓每個人被愛包圍……這種感覺在喪禮中顯得格外溫馨動人。
留下遺產，遺愛人間
柯燕姬走後，惠明學校接到新光人壽的電話，陳淑靜趕到學校接見該公司的經理，他拿出一張支票說，柯燕姬早年曾投保，受益人寫名「惠明學校」，陳淑靜聽了不禁潸然淚下。
「我很驚訝，因為柯燕姬生前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隨後陳淑靜又心平氣和的說，「她會這麼做其實不應該訝異，這種行為符合她的style；她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惠明，惠明像是她的家，把錢留給家人也說得過去。只是沒想到，她窮盡一生之力奉獻回饋，死後最掛念的，還是�
f明的身心障礙孩子。」
而與柯燕姬一起任教於惠明學校的乾女兒胡淑娟老師，儘管跟她沒有血緣關係，後來也收到家屬的訊息，要把她位於台中大雅鄉的一棟房子贈給她——這是家屬的決定。
柯燕姬的求學與工作雖然與她的兄弟姊妹迥異，但他們的形式風格還是有雷同之處；除了贈與房子之外，他們也把喪禮的奠儀捐給惠明。
而胡淑娟雖然意外得到一棟房子，但也繼承她的精神，決定把房子轉賣，所得的錢與她捐贈給惠明的保險金及奠儀，把總金額以「柯燕姬」的名義一起捐給惠明。這用意是，凡超過百萬的捐款者將可以留在惠明學校的「芳名錄」裡，胡淑娟說，「這是我能為乾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離開惠明時，胡淑娟老師送我搭車。她說，「老媽生前說過一句話，讓我非常感動。」她說，曾經有人問她，「你一生活在看不到的世界，這是否是你最大的遺憾？」她說相反，她慶幸自己的失明，因為在那窮困的童年，若非失明，不能唸書；若非失明，得不到別人幫助得以就讀大學，
繼而出國留學、回國教書，「這些都是失明帶給我的收穫，否則，我可能是一個沒書可念的文盲，所以我感激上帝這樣的安排。」
我感激她這樣的答案，這讓所有看過她故事的人，可以選擇用積極正向的態度面對自己的人生。
註一：董金花因多氯聯苯中毒而罹患乳癌，陳淑靜知道董金花健康情形不佳，急著為她找安寧病房，經國民健康局社區健康組科長蔡春瑜協助，住進桃園榮總，短短六天即告不治，時間是民國九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在柯燕姬老師過世後的三個半月也跟著走了，享年四十歲，因多氯聯苯被折
磨二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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