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衣櫥
文/劉蓓君(轉載自2月21日聯合報繽紛版)
重回舊地,滑開櫥門,伸手一探,裡頭空蕩蕩。再往裡伸,竟觸及木頭內壁,幾乎又回到初落成的光景,沒了熟悉的擁擠,等誰來填空?
記得摸著臥室裡新完工、頂天立地、比我張開雙臂還寬的木衣櫥,聞著淡淡的漆膠和木頭味時,心想,這麼大的空間,怎麼塞都填不滿吧?沒料到,幾十年幾乎只進不出地往裡堆,東西多到一不小心還會從櫥櫃裡掉出來,滿滿收納了我出嫁前的歲月。
手術出院後,媽媽擔心全盲的我夫妻倆,擔心我沒法好好調理身子,要我回娘家,以便就近照顧。第一個受影響的是已搬入女兒閨房睡的爸爸,為了讓我能有個熟悉的空間,他把房間讓出來。雖然我每周都回爸媽家聚餐,沒想到再度住進搬離五年的臥房,曾經生活其中多年的空間也因易主而要重新適應了。
在房裡來回摸索,喜歡赤腳踩踏的光滑木地板;依舊放置中央、常撞得小腿瘀青的單人床;總是轟轟作響不知溫度幾許的冷氣;占據房裡最大空間、總會在推門時於軌道上發出滑行聲音的衣櫥;對外窗能送進涼風的半套廁所;讓我聽到各種蛙鳴鳥叫的觀景窗……這曾經屬於我的小天地,還有屋後小學每天課間與放學時播了幾十年不變的歌。
衣櫥像時光機,讓幾十年的回憶一幕幕躍出,或一閃即逝或片刻駐足,來不及抓住滿室的過去拼圖。
論定婚期後,我著手整理、檢視,思忖自己即將離去,而未來的家沒有空間能容得下這個盛裝人生上半場的大櫥櫃,累積幾十年的衣物該如何斷捨離呢?哪些該跟著嫁過去?
舊照片?對於看不到的我而言,那僅只是一張紙,只有照片裡的人知道裡面記錄著什麼,丟。
畢業紀念冊?前陣子小學同學會,除了一兩個人的名字,其餘的人名、長相怎麼也想不起來,丟。
旅遊時特意挑選立體造型的紀念鑰匙圈?帶回來後全束之高閣,從沒拿出來,丟。
這件上衣穿起來很舒服,是xx帶我去買的,據說已泛黃得厲害,就別帶了吧,丟。
這是什麼?怎會有這玩意?摸不出,想不起,更不必留,丟。
那段時間,常摸著衣櫃裡的東西發呆,或試著從其中找回憶,或深陷於過去某個時刻。看起來捨棄的遠比帶走的多,其實,它們並未消失,只是重新被打包,換個樣貌和我一同離去。
回返如今,指尖探索著夾雜在熟悉中的陌生,宣告這兒不再屬於我的事實:牆上掛的照片、重新布置的延長線、給老人家用的按摩椅、新換了的免治馬桶、一兩個新搬進來放了爸爸物品的架子,以及等著被進駐仍空著的大衣櫥……
櫥門滑動,低聲敘述著這房裡曾有的青春和日常,歡喜和悲傷。住了二三十年的空間,大致沒變,如今置身其中卻已不似現在住家的自在。衣櫥空蕩蕩地等著餵養。我把行李放在書桌上,擺滿桌面,沒塞進櫃子或抽屜,因為不消幾日,我將再度離去,在另一個衣櫥堆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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