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泡泡
文/王若帆
我住在一個泡泡裡。
第一個泡泡是一層半透明的膜,黏稠而濕潤,覆蓋在眼睛結膜上,像從被雨水打濕的玻璃望出去的夜景,整個世界都失焦而模糊——也許不是整個世界,而是關乎人。對於人,我看得最清楚的永遠是髮型和髮量,再來是光線折射在額頭和鼻頭的反光。
點餐時,眼睛就盯著收銀台的電腦螢幕背面,或者上頭擱著抹布的櫃檯吧。再不濟,還可以盯著工作檯湯桶上掙扎的水泡,鐵鍋下跳躍的火焰,如此,原本佔據視線主體的人類輪廓,游離到視界邊緣,變形、失散。
於是,就能假裝自己與這個世界相處如常。
有時還是會遇到難以招架的事。店員大力推薦一款飲料,名字叫黑糖鮮奶海燕窩,從海洋提煉而來,含有豐富的膠原蛋白,每日手工熬煮,濃稠滑潤、養顏美容。
在店員要繼續介紹海燕窩和愛玉和吉利丁的關係前,我想要打斷他,便開口說好。
「無糖正常冰、發票存載具、用環保杯、刷line pay」,我盯著黑色的螢幕背面,一口氣,把必要的資訊輸出完畢。
「對不起,可以再說一次嗎?」店員從螢幕後面探出頭。
沒問題,要講幾次都行,只要是一樣的話。我維持著發散的視線,盯著牆上褐色、墨綠色、黑色的茶桶,視線餘光中的身影也正在吃力地按著鍵盤,她喃喃自語,手指著螢幕上下挪動。又說了一次,把間隔拉長,等她把前一段的訊息處理好,再開始念誦下一段訊息。
停頓,再念誦,終於結束。我等著店員離開結帳檯,移到後面,等著她打開工作檯下方的金屬櫃門,拿出一桶泡好的棕色膠質,用泛著金屬光澤的湯勺舀出一杓或兩杓,放進杯裡。
但她沒有這麼做,她站在台前,想繼續跟我聊膠原蛋白。她熱情的端來一盤棕色的膠狀物要我看看,我將視線往下移,膠狀物在她的手中不規則的抖動。
她的話語裡帶著訊息,沒問題,只要是訊息,再複雜都沒問題。
「所以做這個真的很辛苦,但又希望給大家喝健康的,每天早上都會現做。」店員大大的眼眶裡攢著兩顆眼珠,露出兩白白森森的牙齒。
只要是訊息就沒問題,再複雜都可以,但往往訊息只是淺嘗即止,妳其實不想談論複雜的東西。訊息是飲料表層的浮沫,浮沫下頭深不見底。
我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
記不起從甚麼時候開始,當我放棄抵抗,讓恐懼在心裡留下鑿痕,消失便成為我的標配。當老師詢問課桌椅為什麼毫無預兆的空下?同學們早已習以為常,聳聳肩,說不用去找。我害怕每次交談,話音是海,話音落下的每個空檔,都把我拖進深不可測的水底,在壓力的包圍中沉沒。我四處尋找可以藏匿的地點,學校的頂樓、工具間,我舒坦的呼吸著廢棄教室裡灰塵漫溢的氣味,攀上通往水塔的鐵梯,因為這麼高的地方躺下,即可隱沒在任何可能的視線裡。
舒坦總是換得代價,曠課單或者分數是有形的代價,放逐是無形的代價,但我依舊必須,必須如此,如果不躲藏自己就會窒息。
另一個無法預想的代價是母親的眼淚。一日,她約我出去吃飯,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直到看見我手臂滿佈的暗紅痕跡,說了句「妳為什麼……」
話沒能說完,就掉下眼淚。
眼淚沒能改變什麼,只是被記下,連同那所有回不去,也無法改變的事物一起。從高中到大學,再從大學到社會,我們開始呼吸名為尊重的空氣,但曾被扼殺在搖籃裡的,又如何希冀能在一夜學會。逃避的機會更多了,卻不知更多巨大、無以言喻的代價森森然地站在黑暗中。
覆蓋在眼上的結膜逐漸增厚、混濁,遮蔽了我。
店員說錯了,錯得一塌糊塗,她說海燕窩是膠原蛋白,但事實上海燕窩是硫基化多醣體,多醣分子互相纏繞而成的大型聚合物,根據纏繞的方式分成入型和K型,前者濃稠,後者會隨著鉀離子的濃度而改變硬度。簡單一點想,膠原蛋白是動物結締組織的成分,海燕窩是藻類,怎麼可能有膠原蛋白呢?糖是糖,蛋白是蛋白,從最根本就是不同的兩種東西,正確的用語應該是硫基化多醣體,可以幫助膠原蛋白彼此鑲嵌膠合,但它就不是膠原蛋白。怎麼可以說錯。
站在後頭的店員打斷了關於膠原蛋白的滔滔不絕,叫我看她做出的飲料,上面是咖啡色,下面是乳白色,不規則形狀的海藻膠多醣體在飲料的中間和上層載浮載沉,度過了兩種顏色的漸變層帶。飲料最上頭,有一層薄但緻密的白色泡泡。
「給你看一下,這麼漂亮的分層,等下倒進環保杯就看不到了。」她舉起透明的塑膠杯。
我的眼睛盯著飲料的顏色,眼角餘光可以看到店員撐開上唇和下唇,露出了牙齒,兩個眼眶裡眼球朝著我的方向,眨都不眨一下。我拉動上嘴唇上方的肌肉,做了一個相似的表情。
第二層泡泡環繞在我的周圍,是隱身的魔法。既然作為人的求生,與人的相處無可迴避,多希望把自己壓得扁扁平平,像表皮細胞一樣不起眼,服服貼貼的與萬千同樣面貌的細胞待在一起。但偏偏我又生得一張醜得很有特別的臉,因此必須加倍低調。我盯著手機或者椅腳,迴避任何眼砷的接觸,時刻注意著眾人離席的時刻,讓自己在最佳的時間點站起身,毫不突出的混進肉體的潮流裡。
彎著腰、低著頭久了,背跟著塌陷下去,再也直不起來,我的退縮和不起眼的事實相輔相成,那只包覆著我的無色泡泡,越發厚實強壯,將我與人群隔開。
偶爾,我會試圖從腦袋中擠壓出幾句話,我的口開開闔闔,試著吐出一些什麼,但無人理會,彷彿我吐出的只是空白泡沫,無聲消散在空氣中。這代表我的第二層泡泡將我保護得很好,理應如此,我將頭低下。
膠原蛋白和多醣體在我的腦中縈繞、揮之不去。當面說不出來,我便點開 google map,點進店家的google評價。尚未上色的五顆星星在頁面上跳出,詢問我要給幾顆星,寫下什麼心得?
我雙手虎口握著手機,大拇指在螢幕上跳動。
因為堅強的生物學知識,畢業後我一度被聘請為補教老師,但天生的溝通缺陷,讓我在不久之後就收到通知開除的訊息。
到偏鄉社區工作前一天,心裡最是畏懼。淪落至此,無處可去。是我那時對自身生命的註解。
抿起嘴唇,然後張開,氣體從雙唇間噴出,「偏-—鄉——」,這裡隨處是比臉還大的血桐,一地的蝸牛成群結隊,還有比人高的芒草。比那些都還可怕的,在每個空間都必須被充分利用的建築裡,沒有辦公桌隔間可以隔開視線,沒有廢棄的房間可以藏身。
社區的房屋圍繞著山坡蓋起,一層比一層高,我行走在狹小的街道,感到遠方好奇的目光逼攝,無所藏匿,遑論遁逃。
「你是來幹嘛的?」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
「你怎麼這麼胖?」
「你為什麼都不說話?」
一張張小臉擠在宿舍外頭的窗上,不若都市生活人際間禮貌的空隙,異質文化中的語言模式讓我的大腦當機。既然無法逃避,一切都必須近身搏擊,直球兩兩相撞,反而衝撞出異樣的真實。
在無可逃避的真實裡,無法迴避的碰撞是這段生活的一種縮影。另一個縮影是誠實,這裡無人矚目,就不需要辦公室限定的劇場化妝,每個人就相遇在彼的生活中,拿出自己真實的樣貌,並包容別人的樣貌。
「又消失了!等一下吧,他等下就會出現。」開了一下午的會,我轉身走進隔壁幼稚園孩子玩耍的庭院裡,聲音隔著窗戶,傳到我的耳裡。
周遭的人接受我在需要喘息的時候游離,我也看見包裹住他們的泡泡:容易生氣、愛畫大餅、常常遲到,每個人都有泡泡,我們與彼此的缺憾相處,因為唯有接納缺憾,才能發展出真正的互相支持。
生活在真實裡。化妝遊行中激情吶喊的一瞬,或每日往返工作崗位的冷漠日常,哪個是真實?亙古難解的謎題,就在重建生活的過程,日復一日的往復裡,慢慢消融了。
再次到飲料店,已是一段時間以後。這段時間我都避免再去他們的店,因為害怕那樣的盛情。但命運安排,一個颱風夜裡,所有飲料店都休息,只有他們的店燈光明晃。
「謝謝你!幫我們寫了評價,還仔細分析海燕窩的營養。」櫃檯妺妺露出大大的笑容。她指著我寫的評價:「海燕窩就是珊瑚藻的凍,因為讓它凝結成凍的成分是多醣體,因此口感濃稠,和一般用吉利丁做出的凍的口感很不同,同時還有豐富的微量營養元素,如鈣、鎂、鉀,尤其是水溶性的鈣質,很容易被人體吸收……」
另一個中年婦女也靠近,指著櫃檯妺妹:「我女兒還看大頭貼猜了好久是誰,她有猜到是妳。真的很謝謝耶!」
我以為自己的心不會有感覺,但心底深處依舊有那一小片逐漸軟融,觸摸不到,但它存在,就如南國那天黃昏的太陽。
「你寫文章寫這麼好,怎麼跟講話差這麼多?平常講話空空,什麼都不說,結果看你的文章,哇-—!」社區裡的哥哥對我說,他的雙手誇張地揮舞。我看向他身後的牆壁,他的身影依舊在眼角處模糊隱匿,但他的眉毛又黑又濃,搭配不斷揮舞的手,強烈又顯眼,無法忽視。
泡泡也許不會消融,但自有芬香,只要能在對的時刻綻放。
備註:本文為2023年文薈獎「大專社會組」第三名作品,由文化部及國立彰化生活美學館提供,並獲主辦單位同意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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