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在債務中,我親觸紅樓
編者案:「不識之無妄寫詩」是個新單元。作者為展翼視障天使協力車隊及合唱團負責人曾信榮。2018年9月,他報名「天籟吟社」詩詞吟唱課,豈料該課程隔週開課,中間一週上的卻是「近體詩寫作」,他就這麼誤打誤撞地一頭栽進古典詩創作的奇幻國度中。
信榮自幼失明,只懂得有「聲」無「形」的「點」字,對於國字根本一竅不通,遑論古詩中的對仗、押韻與平仄;雖然學得辛苦,寫得費神,勉強謅出丁點稿件,也只是新手上路,不免錯誤百出,還請諸君包容。
三十多年來,我從事視障教育及社福工作,常四處呼籲,視障者可以做這做那,倒不曾想過不識字的人究竟能否寫詩?我想自己不妨一試,如果謅不出頂多退訓,也沒什麼損失,更不致招來批判與嘲笑。眾所周知,畢竟看不到查找詩韻與平仄本非易事;倘若僥倖學會一招半式,不只是我個人的些許成績,也可向世人展示「盲」依舊有著許多的可能性,請別用刻板印象過早爲我們下定結論。
在偶然的機會中,我曾幾度閱讀紅樓夢,自己最喜金釵中「香菱」的習詩立成,可能投射太深,竟然也學她一般的癡傻模樣,只是瑣事常伴,自己也不夠認真,不過東施效顰,聊堪自慰而已。
寫這一篇時,適逢新年,不揣固陋,提出拙作與線上夥伴們分享,敬請評點、指教!
文/曾信榮
好友不捨全盲的我被捲入親人的債務風暴之中,幫我找到為圖書館輸入與校對點字檔案的兼差工作。孰料首要任務竟要鍵入一百二十回本、超過百萬字的「紅樓夢」!
國文課本雖曾選入「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文,當時並未激起我翻讀該書的興致。光聽書中滿佈著詩詞歌賦,讓只能摸讀有音無形「點字」的我自動退避三舍。加諸我對石頭、草芥投胎為人深感無稽,若非償債壓力,不知何時方能一睹鉅著堂奧?
僅觸及第一回跛足道人所言:「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時,不禁震懾。
我因著眼盲,未滿七歲時,雙親於鄰人訕笑聲中不得已從屏東送我到台北盲校讀書;獨自在外,受盡欺凌,祖父、母幾度要我輟學、返家,若非媽媽勉勵我咬牙強忍,我勢必無法完成學業,取得教師資格,歷經愛情長跑中抱得美人歸;怎知命運弄人,因此陷入債務泥淖。如今面臨百萬負債,卻將之視為比「瞎眼」更加難堪的境遇!此番痴傻與頑石一般,豈不可悲、可笑、可憐、可泣?
我如夢初醒,不覺拍案長嘯!心想:雖欠下鉅款,但又有誰能確認眼前不幸的遭遇不是他日偽裝的祝福?至少我因而有機會觸讀名著,感悟生命卑微、渺小,猶似木石、塵灰,這等收穫以遠勝有形的物質。
完全以注音閱讀文言篇章,初時的確有著理解上的困難,但經細心琢磨,再三朗讀前後文,借閱圖書館藏、聽取名家詮釋、上網搜尋相關註解,葬花詞、桃花行、秋窗風雨夕及白海棠與菊花詩等,我每回重讀都有新的體悟。可見先前自我設限之深,「心」盲比「眼」盲更加駭人。
看到命途多舛的香菱茶飯不思、起臥失據地與黛玉學詩,終於夢裡詠出「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的詩篇,令我振奮非常!
想她面對半世坎坷的人生,即使丈夫成日荒淫醉酒,依舊珍重自身、孜孜不倦,從不放棄對生命最終「圓滿」的渴求!
曹公此番描摹,與其晚年貧病交錯、困頓潦倒,依然嘔心瀝血寫就鉅著,不也如出一轍?
這是我身處幽暗世界,當灰心、失意時經常縈繞腦海的詩文;也是我用以激勵盲童的教材:勇敢地活出自我的尊嚴與價值,絕不輕易向生理的殘缺與困頓的環境低頭!
在強烈的閱讀驅使之下,我指摸、口誦、耳聽、手打,反覆咀嚼,幾度叩訪大觀園,看盡多次賈家由盛轉衰的場景,逐日跳脫現實環扣,慢慢能以另一種角度欣賞人生的成敗起落與悲歡離合。
償債固然辛苦,但在絆跌、起身的過程中讓我感悟到上天對我的眷顧。躍入紅樓,一併激起我閱讀古典詩文的興趣。即使長夜漫漫,持續優游於文學地長河,我依稀瞥見黎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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