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陪他走一段
文/陳芸英
那天我有事提早離開,才走幾步而已,忽然雷聲大作,旋即下起傾盆大雨。我杵在雨中一會兒,決定折返。
曾經看過一部描寫盲人的電影,主角在大雨中躲進亭子,聆聽雨聲的節奏與旋律,感受世界片刻的寧靜與美好。然而我所了解的盲人世界,鋪天蓋地的雨聲影響他們的聽音辨位,絕對不是受歡迎的天氣。
我在辦公室樓下巧遇志工文菊。幾年前,我那要走三站距離去搭車的同事在十字路口認識了這位家庭主婦。
「你每天都要走這麼遠的路喔?」對。
「都在這個時候嗎?」差不多。
她好像有了想法,「我有空,可以陪你。」我視這份溫馨接送為視障單位美麗的風景之一。
後來捷運開通,不必走遠路,文菊便將服務擴及到其他視障朋友,只要搭捷運者,通通帶著一起走。
我選擇陪同俊宏是因為他搭公車。
俊宏在我兼職的協會擔任教科書點譯,他因早產造成失明,沒見過世面,連談個戀愛都被我們譏笑是盲目的愛情。但他個性開朗,行動自如,撇除外觀,你不會知道他「目中無人」。
一出電梯他便跟大樓管理員打招呼,「爺爺,掰掰。」左轉聞到麵香的攤子又喊,「阿伯,你好!」阿伯回道,「下班囉!」台灣是個非常有人情味的地方,儘管他們從沒停下腳步瞭解彼此,但那聲不曾間斷的問候,竟也成為座標。
這時雨停了,街道濕滑,我們小心翼翼的邊走邊聊。
步入騎樓時俊宏說,當他聽到打手杖的聲音從牆壁反彈,表示旁邊有建築物;再走幾分鐘,感覺周圍開闊了,「應該到了大馬路。」
他仔細的在轉彎處找到一根大柱子,用腳踩踏地板,確認與大馬路的接縫處呈凹陷狀,再以此為基準往旁跨出兩步,「這就是斑馬線。」
我大開眼界。手杖是眼睛的延伸,他靠此收集資訊所建構的藍圖,的確是真實世界的大部份。
終於,我們來到十字路口,我問,「你怎麼判斷紅綠燈?」
「妳看,現在車子在我正前方開過去,表示紅燈。」沒錯。一分鐘後,跟我們同方向的車啟動,他說,「當車子行駛的方向跟我們平行,表示綠燈,我們可以走了。」視覺被剝奪後,聽覺變敏銳的事實,我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證。
這時俊宏的手杖打到一個「斜坡」,他悠悠的說,「公車站牌到了。」
我輕輕發出驚嘆,非常佩服他的勇氣。他必需勤於探險又得懂得防守,才能走到這裡;那要經過多少的挫折才能腳步輕盈?
俊宏聊起舊事,他說以前非常恐懼「外面」的世界。那時他剛離開啟明學校的羽翼,在大學校園常迷路;某個假期結束甚至不想返校。
有一次他跟一個全盲的老師等車,這前輩氣定神閒的問,「有沒有人可以幫我看公車?聲音剛落地,馬上有人上前協助;頓時他覺得好震撼,原來恐懼才是靈魂的枷鎖,從此便積極學習走路。
我認識很多盲人以逃避擺脫恐懼,俊宏則選擇融入人群。早到的他總會問,「我要去買早餐,你們要吃什麼?」
我拉拉他的衣角,摀著嘴小聲的說,「你買自己的就好,他們會自行想辦法。」但他回我,「舉手之勞而已,找個路、拎個餐,有什麼困難的?」
其實,我們的辦公室位在房舍櫛比、街巷縱橫密布的鬧區,從這裡走出去買早餐,光靠手杖並不容易;他得解讀路上隱藏的密碼,化為線索,才能精準的抵達目的地。
早餐店充斥著紛擾與雜亂,他冷靜地搜尋聲音,面向老闆——誰的蛋餅要加辣、誰的紅茶要去冰、誰的三明治不要蕃茄……所有事項都井然有序的一一說出來,沒有差池。
俊宏覺得不需要把自己看得太特別,盲人也可以服務明眼人。某日中午,他又自告奮勇幫我們買咖啡,他本以為光聞味道就知道位置;然而「飄」香的咖啡綿延好幾公尺,他楞在走廊舉棋不定。我袖手旁觀,笑說這回要出糗了。沒想到他竟伸手一間間觸摸,猜想咖啡店應是木質門把,大膽地推開,一股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
當俊宏喜孜孜的完成任務時,我靜靜的凝視他那凹陷的雙眼;也許他只是眼睛閉起來而已,其他感官都張開了;這強過許多只是張開眼睛,其他器官都關閉的人。
這是我喜歡跟俊宏一起走路的原因。不管下雨或天晴,他總能「腳踏實地」地穿梭在這城市,為我帶來無窮的樂趣與啟發。
備註:本文轉載自聯合報繽紛版二月份「唯有愛,無障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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