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媽媽,你好笨!
文/廖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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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因為偏食和不愛運動等原因,從小我就是個牙疼、胃痛和感冒等小毛病不斷的孩子,總相信「小病不斷,大病不患」,誰知這句話在我身上失靈了。
2005年9月,我因子宮肌瘤住院開刀,正巧媽媽從大陸返台,我想反正只一星期的時間,就請媽媽留下來照顧我。我從沒料到這一刀將開啟我的抗癌之路。於是,媽媽留在台北,和我們住一起。同住的時間越長,越覺得媽媽真的好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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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療的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開刀後,除了那顆15公分大的肉瘤,醫生也化驗不出我身上哪兒有癌細胞,為了安全起見〈依我說,是亂槍打鳥〉,只得為我注射最高計量的化療藥。打完第一次化療藥一星期,我的頭髮全數脫落、發燒、白血球降到600,吃什麼吐什麼。我住進隔離病房,心情鬱卒到極點,我不知該向誰發脾氣〈那也不是我的個性〉。我能做的就是挑剔在醫院照顧我的媽媽。
在醫院,媽媽唯一的「消遣」只有看電視;可是我的精神很差,需要安靜,偏偏我的耳朵又特別好。只要一聽到電視的聲音,我就會不耐煩的要媽媽關小聲些,且一定加上一句「吵死了」。偶爾我精神又特別好,想聽聽電視的聲音,我很確定媽媽正看著無聲電視,於是我又不耐煩的說「電視開那麼小聲,是不給人看喔!」
每次住院都因為白血球過低,不能接受化療,總得在醫院住上二、三天才有可能開始化療。護士告訴媽媽,吃牛肉可讓白血球快速回升。不吃牛肉的她,哪知上哪買牛肉。也不知哪個「好心」的路人告訴我媽,距離醫院三條巷子有家賣牛排的。媽媽沒經過我「同意」,就去找那她根本不知正確位置的牛排館。那頓午餐我足足等了將近一小時,拿到外帶的牛排時,肉早已冷硬得難以下嚥。我心不甘情不願、牢騷不斷地一口一口吃著,媽媽聾了一般,好似沒聽到我的抱怨,一句話也沒說地收走我剩了大半的冷牛排。
我總在抱怨出口後即刻感到歉疚與後悔,可惜沒人教我、我也不知該如何對家人表達歉意。住院的某個下午,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我問媽媽:「以前你在醫院照顧生病的爺爺,他一定會因為心情不好而隨意生氣和抱怨哦?」媽媽只淡淡地答:「不會呀,沒有。」 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繼續用我自以為聰明的方法表達我的歉意:「生病的人心情都不好,聽到什麼不合理、不愛聽的,你就當沒聽見。」媽媽依舊淡淡地答:「不會呀,沒有。」
「媽,你好笨,我是在跟你說『對不起』呀,你不懂嗎?」我好氣她的笨,更氣自己的不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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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我聽見媽媽胡言亂語地驚叫,接著客廳傳來巨大的摔碰聲,媽媽出事了。我忘了化療藥物的不適、忽略感冒著涼這個「死敵」,從床上跳起,邊喊著媽媽邊衝向客廳。我得不到回答,我看不見媽媽摔倒在哪兒,只能跪在地上用手慢慢向前摸索。我在櫃子前摸到躺在地上的媽媽,我一再喚她,沒有回答。我的手無法控制地抖著,感覺不出她的呼吸。我看不到她的臉色,媽媽靜靜地躺著。也許媽媽的癲癇犯了,為避免她咬到舌頭,我拿了湯匙用盡力氣塞入媽媽緊閉的牙關。我語無倫次地打對講機尋求社區警衛的幫助;撥了119和妹妹的電話。等候外援的幾分鐘,我跪在媽媽身旁迫切禱告,同時在心理無聲地對媽媽說話:「你不要丟下我,我的病還沒好,你還需照顧我。別走,千萬別走。」
警衛來了,她說媽媽仍有微弱的呼吸。有呼吸,就是媽媽還活著,我稍微放了些心。救護車來了,抬著單架上樓來的救護人員說,媽媽可能中風,我的心沉到谷底。中風?就是語言或者肢體受傷,我不要看見那樣的媽媽。
救護車抵達醫院,先生、兩個妹妹和妹夫已在門口候著。我彷彿接收了從他們身上傳來的力量,不再那麼害怕、無助。經過醫生檢查,確定媽媽是因癲癇發作摔倒而昏迷。媽媽完全清醒後,我們才知道她的藥多日前已吃完,自以為少吃幾天沒有大礙,又不放心讓生病的我獨自在家裡,所以沒上醫院去拿藥。
幾天後媽媽出院,她完全復原仿若沒有住院這回事。可是那聲驚叫和摔碰聲,往後兩三年內一直跟著我,夜裡我好似聽見隔壁房間媽媽的驚叫,我會急匆匆敲門叫醒睡得正香的媽媽,然後很不好意思地編個理由離去。
「媽,你好笨!如果為了照顧我而躺下,你以為你這個看不見的女兒有能力照顧你嗎?」我好氣她的笨,更氣自己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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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出門不論時間長短,從不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我若不問,她甚至不會告知要去那兒。那天,我終於「爆炸」了。
媽媽說,星期六她不在家,我問她要去那兒,「新竹」;我問,去新竹幹嘛,「放生」。我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說,放生是在害那些動物,且破壞自然法則……可惜我怎麼說都沒用,她所謂「師父」放的屁都是香的。
和往常一樣,一整天,媽媽這個風箏又斷了線。而我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太陽下山就要找媽媽。從下午五點起我開始打她的手機,從每小時一次、半小時一次、二十分鐘一次,到了晚上11點,我已經有點歇斯底里了,不斷變換新聞頻道,深怕北部有什麼交通意外,潛意識又希望若真有不測,能在第一時間知道。除了猛call媽媽,心理不斷禱告之外,我真的別無他法了。
捱到凌晨一點半,終於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媽媽若無其事地進屋,像平常一樣對我們說,「你們還沒睡哦?我積累了數小時的火著了。
「你沒聽到手機響嗎?」
「現場好幾百人很吵,哪聽得到。」
「那你不會打個電話回來嗎?」
「忘了。」
「你在車上那麼久的時間也不會打嗎?」
「想說上車很快就到家,不用打了。」
「人多太吵不能打、上了車以為快到家不用打……那你帶手機做什麼用,乾脆丟掉好了。」我一甩門進房去了。
媽媽的字典顯然沒有「吸取教訓」這個詞,日後一切照舊。學會調適的是我,不是她。
「媽,你真的好笨好笨呀,你怎不會從我的口氣中體會我的擔心和關心呢?」 我真的氣她的笨,更氣自己這把年紀還學不會關心和擔心都該直接說出口,而不是用發火來代替。
我們家的媽媽就是這樣超級無敵笨,她不懂我拐彎抹角的道歉、不懂自己的身體健康才能照顧孩子、不懂子女不耐煩的嘮叨和抱怨是關心她、擔心她的代名詞。儘管我的媽媽這麼笨,她卻和全天下絕大多數的媽媽一樣,不論孩子好與壞、成就高或低、身體健全與否,都用自己的方式愛著他們;儘管我一再地告訴你,我有個笨媽媽,我也和全天下多數的孩子一樣,深知媽媽是自己生命中最少不了的親人。
祝福我的笨媽媽一生平安健康,讓我能常在她面前揮灑我的怒氣、火氣和壞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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