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那碗鱔魚血
文/吳雅蓉
那只白色瓷碗,很素,一點花樣都沒有。
碗裡,盛著八分滿的汁液,熱騰騰,冒著煙魂的紅豔豔的汁液。卻並不怎麼覺得腥。大概是中藥材的氣味和米酒的烈,贏了血的濃重。
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時光,我每天得喝上一碗混著中藥與酒與鱔魚血的湯汁。
那個時候,我還是被抱著、護著,用糖便能哄住的年紀。
那是最刺眼的光!手術檯上,一圈比陽光還兇的燈!燈下,圍著一群戴著帽子口罩的醫生伯伯護士阿姨。其中的一張臉,發現我在看她,她的臉向我逼來,好大的一張臉,一下子,就扭扭歪歪,模糊,暗了。我又開始飛行……
我被帶回家的時候,兩隻腳被石膏板很緊很緊很緊地裹住,非常緊。很痛。好幾天夜裡,我躺在客廳的地板上,除了哭,再不能做別的。抽噎累了,睡去一會兒,醒來,繼續哀叫……
直到那個深夜,父親將石膏板上的繃帶鬆開,才終於止住我的哭聲。窗外,打進一聲好響好響的雷,轟──轟轟──
隔天,進了醫院。醫生伯伯皺著眉頭,一直搖腦袋,看起來很想罵人的樣子。父親低著頭。母親不說話。我很想對醫生伯伯說,昨天晚上有一聲好大的雷喔!真的好大聲喔──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真的好奇怪,為什麼都沒有人注意到那聲雷呢?
母親做手工做得更勤了。她跑中藥行也跑得更頻繁了。
不知道從哪裡探聽到的消息,橋頭下的那間中藥行,後來成為母親經常光顧求教的所在。店裡的老師傅對母親說,就先抓幾帖串氣的藥,先補補元氣,藥呢,熬煮過後,加些米酒,妳再去買幾條鱔魚,用鱔魚血來搭配這串氣的藥酒,功效呢,會再加倍。
老師傅繼續說,就是取鱔魚血的時候,會比較麻煩些,鱔魚滑溜,所以呢,殺的時候呢,先拿幾張報紙,捲住牠的上半身,只要露出尾巴那段來,尾巴那附近呢,妳會看到一個洞,就是那裡!就從那裡砍斷!然後呢,趕緊拉直鱔魚身子,順手用力地擰,大概擠出半碗多一點的份量就夠了,就這樣,再拌進藥酒,就可以了,先喝一段時間再看看吧。
我穿著鐵鞋,扶住復健器材,在客廳的花園,獨個兒練習走路,嘴裡伴著踏出的步伐,數著數兒,六……七……八……復健器材是兩道平行的ㄇ字型不鏽鋼條,兩道鋼條,被固定在我伸開雙臂足以使力、撐起身體的高度和距離,我必須每天來來回回地走。一百遍都不嫌多。
客廳的花園,是母親特別為我佈置的。她取來一些廢棄的紙板、過期的月曆紙,還有別人不要的廣告單,剪剪貼貼塗塗畫畫,一個圖案一個圖案的,在客廳牆角那塊長方形的空間,拼出了一座熱鬧花園。沿著薄輕的木板牆面底端,她黏上各種顏色的花花草草,花草上頭,有蝴蝶,有蜜蜂,有鳥兒,再更高的地方,有好幾朵彩色的雲,握著滿天星的鄧麗君的雲,數字八月的雲,菱形方格子的雲,藍的粉紅的橘黃的雲……母親將能找到的那些紙材、保麗龍全換了個模樣,裝置出繽紛可愛的花園。她說,這樣,我練習走路的時候,就不會無聊了。
晚上,母親幫我洗完澡之後,會在我身上灑滿香香白白的痱子粉,然後,她會把小棉被的一角放進我手裡。我最喜歡棉被角角兒摩挲在掌心裡那種輕微的癢癢。母親溫柔按摩我的小腳。她以為我睡著了。
母親還不睡。她回到客廳。黯淡的日光燈,勉力亮著。偶爾,有飛蛾。
塑膠袋窸窸窣窣被打開。袋裡,是要用做玩具動物眼睛的配件。那些棕黑色的眼睛們,被嵌在魚排狀的骨架上,每排骨架,有十二隻眼睛,左右各六隻。母親要做的,就是拿出大剪子,將一顆一顆的眼睛剪下。累積到一定數量之後,再稱重、裝袋、封口。她習慣將一個空的大簍擺在腳跟前,大剪子被她仔細地在手柄處綑上厚厚的棉布條,就這樣,她一剪一剪一剪,眼珠子們,就那樣一顆兩顆三顆落下……
夜再深,簍子裡漸滿的圓瞪的眼睛,始終都醒著。
清晨,母親提了一只藍色桶子,上市場。買鱔。
鱔,蠕起來,像蛇。
母親最怕的,就是蛇了。
她永遠都忘不了,小時候,在河邊洗衣服時,一條黃黑色水蛇風速朝她游來的瞬間驚駭……
老闆撈起一群活跳的鱔,扔進那只藍色塑膠桶。母親是連一眼都不願去瞧的,拿起桶蓋,用力關住那群纏繞的影像。
然而,鱔的交纏力量,振動著桶身。從她腳底,竄起一陣像通了電流的酥麻的哆嗦。
廚房裡,母親開了小火,將抓來的中藥材加水熬煮。
我依舊在客廳練習走路。
母親擦乾手,走進客廳,和我面對面,她也握住那兩道冷冷的鋼條,我向前走一步,母親往後退一步。我們,在飄著彩色雲朵的花園中,慢慢慢慢地散步。
再回到廚房時,瓦斯爐上的濁色黃湯,已滾出沸沸小泡。母親倒入一些米酒。熄火。蓋回鍋蓋,悶住藥酒。
她靜靜站在流理台旁。
她知道她必須得做這件事。
她還想再多等一會兒。
母親從碗櫃裡拿出白色瓷碗。備好菜刀。又回到客廳取了幾張舊報紙。
掀開藍色桶蓋,她迅速從桶子裡撈出一尾鱔。鱔掙扎,細長溼滑的軀體,啪聲跌進水槽,焦慮的彎形,急劇扭動,數張交疊的報紙,顫抖壓制住不斷蠕動的鱔身,舉起菜刀的那隻手,慌恐地朝尾巴的地方使勁揮落!鱔的扭動更趨暴烈!水槽內,舞起瘋狂。血汁開始汨汨滲出,拿菜刀的手,不再猶豫,對著尚未斷透的尾部再砍一刀!淌血的鱔,安靜了,牠被拉得直直的,沿著軟綿肉身順勢擠壓,瓷碗裡,注了半碗鮮紅。
魚屍癱在水槽一角。
母親靜靜站在流理台旁。過了一會兒,她舀起還滾燙的藥酒,和入血汁。
我數著數兒。
母親拿了一塊冰糖,讓我舔兩口。她說,閉上眼睛,先吃藥藥。
我喝了第一口,嗆與烈,讓我嚇開眼睛,好紅好熱的顏色。母親說,喝完藥,腳就會好起來,還可以吃糖糖。我屏住呼吸,將那碗血的藥酒咕嚕喝得很乾淨。我的嘴裡被塞進一顆甜甜的冰糖。轉過身,扶著不鏽鋼條,我繼續走路,「一,二,三,四……」花園和數字裡面,有甜滋滋的味道。
母親也轉過身,走進廚房,水龍頭被旋開,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流了好久,好久。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二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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