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多種感官探索心靈奧秘:與三位藝術家的對話
文/黃靖騰
攝影/張涵芬
二月十九日,星期六。台北籠罩在一片煙雨濛濛之中,又值寒流來臨之際,氣溫下探至十五度以內,教人只想躲在溫暖的被窩裡「耍廢」。然而,午餐過後,我卻興致勃勃地從淡水的租屋中溜了出去,搭上捷運,向著位在文湖線上的港墘站而去,準備來體驗一場有深度的藝術展覽之旅。
這次行程的緣份,起自好朋友純純前一週發起的邀約。參與者中除了我和她,還有一位純純的同學「蝸牛」,三人都是舊識,而「領隊」的則是純純的藝術老師涵芬。
因為港墘站要坐一小時多的捷運才會抵達,於是在車上我便拿出 iPad ,開始上網閱讀與這次展覽相關的資訊。這也是我的一種習慣,因為在現場中受到視聽障的雙重限制,較難完整接收外界的各種訊息,因此網上若有相關的文字資訊,便可先大致了解活動將會進行什麼,知道有什麼好玩的、該如何去玩,到了現場才能更快地融入其中,玩個盡興。
這次要去的地方是在港墘站附近的 TAO ART,展覽主題名為「潛存說——那些不會時刻為我們所察覺的」,這個展覽的構想,來自於策展人王叡栩在某日午後閱讀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人類理智新論(上)》的一句話,她發現:「如我們的心靈不倚賴外物,那麼是否在每個人的心靈中都內嵌著天賦的原則,潛存著那些不會時刻為我們所察覺的東西?」這個展覽集結了王德瑜、王榆鈞、劉文瑄三位藝術家的作品,分別從「觸—動」、「聽—音」、「視—觀」三種感官出發,透過每位藝術家自成一地的空間裡,構築心靈感性聯繫的開放場域,去探索一種「於生命的輕重之際指涉因不可見而存在,因消失而再現,那些不會時刻為我們所察覺卻一直潛存的」。讀到這裡,只覺既深奧又神秘!究竟如何透過真實存在的藝術展覽品,去探索我們心靈內在一種感性又難以覺察的「東西」?我們所接觸到的藝術品是一樣的,然而每個人的內在世界卻不盡相同,所感知到的「潛存說」也是獨一無二的吧?思索間,捷運很快地來到約見的地點港墘站,我帶著期待且興奮的心情下了車。
「你是純純的朋友嗎?」當我在站內尋找集合點時,正巧碰見了剛下車的涵芬老師,她對著我手中的 iPad 說話,藉由「聽寫」翻譯成文字後我再放大讀取,這便是我經常用來與外界溝通的方式了。涵芬老師給人感覺熱情而親切,亦甚健談。打過招呼後,我們便一起找到了純純會合。純純是個活力四射的少女,長髮飄逸,俏麗可愛,看見我們她亦歡快地迎了上來。四下一掃,卻不見蝸牛的身影,原來他當天從宜蘭搭車過來時,錯過一班客運會晚點到,我們三人便決定先行前往 TAO ART 。
步行了數分鐘,進入一棟有點像辦公大樓的建築,搭電梯來到八樓,走入了TAO ART 。這是個精緻典雅的藝術空間,燈光明亮,空氣清淨,帶著濃濃的文藝氣息。見我們進入,櫃檯前幾位年輕男女熱情地迎了過來,寒暄一番,並為我們做了防疫措施。原來他們都是台北藝術大學來這兒實習的學生,涵芬老師亦向他們說明了我們這行人的特殊情況——除了還未到場的蝸牛屬於全盲,我和純純則都是更為稀有的龍蝦(聾瞎)一族,兩人視障狀況相近,視力值皆為 0.01;聽力上,自從純純裝上電子耳後,已能聽懂八九成,我雖然也戴著電子耳,但目前還無法分辨大多數的語言內容,需要透過其他方式轉譯「音訊」。
知道我們的狀況後,幾位實習生感到頗為驚奇,卻都表現得十分積極,希望協助我們平等參與、欣賞這些藝術品。由於這次的展覽品包含了視、聽、觸三種感官的探索,雖然身障帶來一定的限制,卻能通過其他感官彌補。例如視覺展覽品,可藉由「口述影像」讓視障者間接地了解影像內容;以聲音為主的展覽,聽障者則能利用殘餘聽力和觸覺感知空間震動的頻率來了解聲音的狀況,同時搭配文字或其他非語言的方式,向他們描述音樂的情境變化。
我們第一個進入的是裝置藝術家王德瑜的空間,這在三個展區中是最大的一間。脫了鞋,我和純純走了進去,立刻被層層充著氣、不斷向外鼓漲的「白布」所圍住,這些布料如同衛生紙那般輕盈不著力,但不易破損。置身其中,前後左右白茫茫一片都被白布所遮掩,眼睛頓時失去了「探路」的功能,必須不斷用手撥開它才能前行。白布一經撥開,立刻又會被空氣漲滿,恢復原狀。身處在這未曾接觸過的奇異空間裡,我和純純彷彿來到了新世界,直呼神奇;又好像置身在一座由白布構成的迷宮,覺得刺激、好玩。「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多大,我們會不會在裡面迷失方向出不去啊?」和純純邊打著指背語(將盲人專用的點字打在手指上)交流,一邊好奇地繼續前進著。突然,純純摸到白布上有個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便彎身鑽了進去,說要和我「分道揚鑣」。我繼續走著原路,這下變成兩人中間隔了一層布,看不到、卻還能觸碰到彼此,我們還嘗試隔著一層紗打指背語溝通的感覺。
涵芬老師在我們進來不久,就先去捷運站接蝸牛。走著走著,我和純純也在裡頭的某處不小心失散了,於是變成自己一個人繼續「瞎晃」。有時摸到縫隙便鑽了進去、有時碰到無法通過的死角便折返。我試圖記憶自己所走過的路,了解這是個什麼樣的空間,一邊尋找著純純,有個人一起探索和交流才好玩。但因為四周不是固定的牆,而是由不斷被空氣鼓起的白布組成,會隨著我們的動作產生種種變化,你進它退、你退它進,難以清晰地掌握空間的樣貌。在裡面又晃了一會,有種被困入了五行八卦陣的感覺。正當我擔心自己會不會出不去,有了一點緊張時,突然出現一個短髮女子,示意我跟著她走。只見她在前輕車熟路地東拐西彎,不一會便找到了純純,然後帶著我們鑽入一個三尺見方、由空氣所撐起的圓形帳篷中。
不久之後,涵芬老師也帶著蝸牛和他弟弟來到這兒。原先遇到的女子原來就是創造這個空間的藝術家王德瑜,她的作品一向追求簡單的概念,嘗試著在極簡的媒材裡探索空間的存在感,並進而思考人於空間裡的存在形式與狀態。只聽她開始和我們介紹這個「動體」空間的原理與構造,純純也同步打指背語向我翻譯:「這個藝術叫做『空氣雕塑』,在我一系列以作品序號為標題的空間創作中,這個空間取名為『No.102』。在這裡會混淆我們的方向感,好像看得到卻無法看清楚。許多人對於空間的想像是:當你沒有方向感的時候,你就會覺得沒有辦法定義空間。這讓有些人會覺得害怕、有些人會覺得好玩。你們覺得呢?」
我覺得,很多藝術品都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而王德瑜的空間,卻是讓我們走進藝術品裡,從與它的親密接觸和互動中去認識它,使人倍感親切。這個空間構造十分特別,是由三個大小不一的「空氣帳篷」組成,而空氣帳篷之間氣的出、入流動僅靠著小小的抽風機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碰觸它時不會感受到很多阻力,手一移開卻又能自動恢復原形。在體驗時,因為無法看到整個空間的全貌,有一種「盲人摸象」的感覺;其實我們在這個現實世界中也是如此,每時每刻,我們只能看到眼前所見的小小角落,只能同時經歷著某些情境、專注在某樣事物上。我們不可能完整定義整體世界是什麼樣貌,因為它有太多不同面向而且不斷產生變化,但當我們以為世界變得如何時,一切卻又彷彿沒有變,變的只是我們自身的經驗和對它的認知。不過,在探索、認識世界的過程中,確實是蠻新奇好玩的,而且只要找到了方向感(夢想、目標)、有個知心好友結伴同行,就不會感到迷茫、覺得害怕了吧!
出了德瑜的「動體」空間,下一個要展覽的是音樂藝術家王榆鈞的「音閾」空間。因為裡面還有其他觀眾,我們便先在外等候,沒想到碰見了也在現場的創作者本人。王榆鈞給人優雅從容、落落大方的感覺,知道我們的狀況後,親切地上前與我們對話,並分享她這次創作的背景與動機。「你們好,我是『音閾』的創作者王榆鈞,這次群展的名稱為『潛存說』,呼應著哲學家萊布尼茲把心靈比喻成一塊『有紋路的大理石』,必須透過『鑿刻』才能使這些表面看不見,卻始終沈存於石頭中的紋路顯現出來;我認同這個說法,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個獨特的『紋路』,而我喜歡透過創作來描繪自己的生命,將心中的紋路、那些 Saudade(唸:薩烏達德)用聲響和影像表達出來, Saudade 是葡萄牙語,表示一種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感。我感到幸福的是在創作這個作品的當下,每一刻與自己的貼近、安寧。希望我的作品也可以帶給你們一些啟發⋯⋯我覺得好深奧耶,你聽得懂嗎?」讀著純純翻譯給我的內容,細細品味榆鈞的這段話,我若有所思。最後兩句自然是純純問我的。
終於輪到了我們進入「音閾」,榆鈞也跟著一同進來為我們講解。室內空間不大,像一道走廊,木製的地板稍微往上傾斜,走了幾步卻又轉為向下的斜坡,我們席地坐在斜坡處,空氣充斥著淡淡的檜木香,聞起來使人心靜寧和。接著,燈光暗了下來,柔和悠遠的琴聲漸漸響起,走廊盡頭處的玻璃屏幕也同時顯現出影像來。
榆鈞仔細地向我們解釋影像畫面的內容,純純全都翻譯給我:「有海景風光、懸崖處遙望、故人的墓碑、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五光十色交織變幻的影像⋯⋯」傳入耳中的樂聲時而悠揚激昂,趨近狂喜卻未滿;時而低迴婉轉,觸及憂傷又未達。彷彿將生命旅程中所經歷的種種情緒盡皆包含了進去,那些生活裡微小的事物,那些細不可查的微妙情感波動,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輕輕地觸動著心中最柔軟的弦,彷彿有股難言的悸動傳遍全身。我想到了很多心底深處的記憶:童年的無憂無慮、在追逐嘻笑裡成長、校園裡的鐘聲讀書聲、家人們親切的呼喚、與戀人相愛時的溫暖⋯⋯最後,所有情感逐漸歸於平靜,心中似乎有了一絲明悟,嘴角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偷眼望向一旁的純純,她正打著指背語幫我翻譯,臉上表情顯得專注而溫柔,只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快結束了,現在影像上的畫面,是一個人在黑暗的隧道中,朝著前方微小的光亮,堅定地前進⋯⋯只要有亮光,即使微小,也能在黑暗裡照亮。追尋心中希望,慢慢朝著目標前進,終究能抵達想去的地方。」
我們在裡面待了十餘分鐘,樂聲緩緩停止,我仍然沈浸在心中那種明悟中,但覺清淨祥和,彷彿渾身沐浴在和煦的陽光裡。
最後一個展覽是視覺藝術家劉文瑄的「觀界」。擅長自生活中挖掘靈感,悠遊於創作之中的她,這次的畫作藉由無數自由流動的線條,讓想像中的塵埃一粒又一粒緩緩地流下。藝術家認為每一粒塵埃與每一回的落下就像是命中注定,也像是永無止境重複,虛空的塵埃處於可控與不可控之間的差異,透過重複指涉的時間,點點降落至平面,再層層墜落至空間,穿越二維平面降臨至另一個三維空間,最終著陸於心靈中,內觀讓那些「存在—虛無」的不可覺察。
我們走入一間燈光亮眼的展區,正有六幅看似風景的畫像懸掛於三面牆上,彷彿是幾扇能看見外面景物的窗子。聽著北藝大實習生的講解,我們知道這些畫像內容包含陽光明媚的海景、略為憂鬱的雨天。這幾幅畫像並不是完全的平面(二維空間),而是由無數朝內捲曲的細紙條密佈其間,藝術家正是在紙條上塗抹顏料進行繪畫;而在燈光照耀下,紙條的微小縫隙中隱約可見到裡面的各種顏色,若隱若現,從不同的角度去看,似乎能感受到它的細微變化。可惜的是,這些畫像禁止觸摸,對於看不到及低視能的我們來說,只能透過實習生的解說去想像,有一點難以捉摸的感覺。
沒想到藝術家劉文瑄這時也來到現場,見到我們後,竟特別允許讓我們以觸覺方式摸摸這些畫作。這樣的機會十分難得,我們立刻聚精會神起來,一邊聽著她分享發現這種創作方式的緣由和創作靈感的來源,一邊撫摸那些層層垂落的紙條。畫作上方的紙條摸起來比較粗糙之處是塗抹顏料的地方,越到底部,滴落的顏料就越少,觸感也變得較滑順。整幅畫作摸起來手感極為特別,有點像由紙條形成的「草地」,那些線條看似雜亂無章、自由垂落,卻又亂中有序,暗含一種自然而然的規律;顏料的滴落也是「順其自然」,不刻意控制,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奧妙。摸罷,我們不禁嘖嘖稱奇。
這次展覽的場地雖然不大,然而,我們卻在裡面待了將近三小時,近乎流連忘返;接觸到的作品雖然不甚多,卻讓人大開眼界,覺得不虛此行。以往參與許多展覽活動,多是邊走邊聽,東摸西瞧,卻未曾如此深入地探索它們的本質;更沒有機會這般近距離地與藝術家們對話,並細細體會她們想透過藝術品傳達的深意與智慧。這裡的展覽品每樣似乎都蘊含著豐富的情感或哲思,是藝術家們的生命體悟,是她們將心中獨特而難以言明的「大理石紋路」,以獨具匠心的方式表現出來,變成能聽、能見、能觸摸到的作品,但唯有「用心」才能去感受那些不是時刻能為我們所察覺的「潛存說」。
下午將近六點,結束這次展覽之旅,告別了三位親切熱情的藝術家和幾位實習生,我們離開 TAO ART ,帶著種被感動、療癒過的心靈踏上歸途。他們真是一群溫暖的人們啊,就連那些藝術品也跟著散發著陣陣暖意。走到外面,寒流的威力似乎也被大大削弱了,絲毫不覺寒冷。
謝謝「隊長」涵芬老師一路的陪伴和協助,讓這次行程圓滿順利地落下簾幕;也要感謝邀請我參與這次活動,並全程積極打著指背語翻譯的純純,她的一段話使我深受感動:「以前,還聽不清楚的時候,我也需要翻譯,知道無法參與其中是什麼感覺;但現在聽得到了,我自然要搶著幫你翻譯啦,希望你能有跟大家一樣的參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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