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王俊傑專訪(上)——得到金曲獎之後
文/陳芸英
圖/王俊傑提供
我在王俊傑以〈看無〉榮獲第三十三屆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獎」殊榮的半年後才採訪他,我覺得這半年的時間和經歷,足以比較得獎前後的差異和心態轉折。
我問了大部分人會問的必考題——得獎當下的心情。我指的是二零二二年七月二日晚上在高雄巨蛋舉行金曲獎,當頒獎人念出「王俊傑」的瞬間。
俊傑回:「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相信,但我很平靜,因為最開心的時間已經過去,那就是知道入圍的時候。」
入圍憑功夫,得獎憑運氣,他們心知肚明,能否脫穎而出的關鍵在於評審的個人觀點,所以他並不介意,「我為自己不介意感到高興,因為當我不介意代表我沒被這件事情綁架,以後做音樂就更謹慎更自由,這個體會比有沒有得獎更有意義。」
他坦言,雙雙入圍金曲獎最佳台語男歌手獎及專輯獎後,曾評估自己的得獎機率,「我覺得非常高。」
他曾入圍第二十四屆金曲獎台語歌王。睽違九年後再度入圍卻碰巧與拿過四次金曲獎的蕭煌奇交鋒,音樂圈也有個說法,「蕭煌奇一出,誰與爭鋒。」
不過,這一次蕭煌奇卻對俊傑說:「我覺得你會得獎,我也希望你會得獎!」
他們觀察歷年入圍名單和趨勢發現,評審會比較入圍者現在和過去的作品,如果沒有比以前更突出的表現,得獎機率偏低;俊傑私下研判自己的最佳狀況是雙喜臨門;如果僅能得一獎項,專輯的機率高些。
俊傑胸有成竹,事先備妥講稿,期許自己以淺顯易懂的台語演說,希望在場的每一位觀眾都懂。
金曲獎持續進行著。當頒獎人念出「王俊傑」時,掌聲如雷,現場的背景音樂和尖叫聲,淹沒了評審團給予的高度評價,「王俊傑將現代思維帶入傳統台語創作,音樂兼具啟發性和幽默感,聽歌的同時就能感受歌手的才華。」他來不及回應其他入圍者的道賀,在朋友的協助下起身上台,穩健地拿起麥克風,感性地說:「雖然我看不到,但這一切我都放在心底,以後我會更認真唱歌,繼續唱好聽的歌給你們聽。」俊傑的聲音跟內容頗有韻味,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得獎第二天,這位新科金曲獎歌王一一回覆高達三百多則恭賀他的訊息,其中一則來自演員陳竹昇。他一一列出得獎後的「注意事項」,有趣的是,這些竟一一應驗;包括很多人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看他的態度也不太一樣,尤其常在一起的工作夥伴,他們想找俊傑時顯得猶豫,甚至卻步,例如有些活動他想去,不過對方卻說「請不起」,彼此的關係變尷尬了。此外,來自各方的邀約變多了,尤其是公益團體,他得小心回應,萬一稍有閃失容易被誤解成大頭症。
其實他沒有太大的改變,但獲獎後他的費用拉高了,只是很有意義的活動還是會去,圈內人大概都知道,要不就很貴要不就免費;如果複雜的狀況沒有把握就不處理了……這是金曲獎冠冕帶給他的困擾。
王俊傑是一名視障歌手、唱片製作人,精通演唱、伴奏、詞曲創作、配唱……等,被譽為鋼琴詩人。
他的職場生涯大都以編曲創作為主,歌手表演為輔,但近一年多顛倒過來,以表演為主,編曲為輔;這一兩年除了表演和歌手的身份,也當某些演唱會的總監和樂團領班,如綠光劇團「再會吧!北投」音樂劇指揮和陳明章老師的演唱會,就是他得獎後仍花費大量時間投入的工作。
在我的印象裡,很多視障音樂者成名的起點都在當街頭藝人時,但俊傑不然,我問:「你走到這裡,是怎麼辦到的?」
他回:「每個人都有辦法讓自己被看到和被聽到。我打從很小的時候就在心裡做個選擇——我要被看到什麼?我要被聽到什麼?」
他從小喜歡創作,覺得自己很有才華,夢想當音樂家,「我想成名,雖然我讀書不認真,但做音樂很用功,甚至很用力,我希望有一天自己的作品可以被聽見。」
他曾跟很多人一樣參加「類視障」的表演活動。但常聽到主持人說:「你們看他眼睛看不見還可以這樣子,他好棒,你們應該向他們學習……」似乎被當勵志教材。但俊傑心裡深處有個聲音,「我今天有好成績,是因為從小努力學鋼琴……」但在老師們眼裡,重點不是他學多久他有多好而是他看不見,所以才等於他這麼好,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就下定決心遠離參賽舞台,不希望繼續被這種「讚美」影響。
念藝專時,他參賽但不是主角,而是為別人彈琴,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找他伴奏,俊傑這才被評審看見,並進一步有機會跟業界接觸。
他原本不想做流行音樂,也沒想當歌手,只因創作得唱自己的歌,這才變歌手,所以創作就是當初想走音樂這條路所作的選擇。
他慎重地回答:「我的目標很明確,不想被看到的就盡量不被看到,不想被聽到的也盡量不被聽到,至今沒有改變。」
俊傑提及,去年在某活動遇到施文彬,他有感而發地問:「你們視障朋友難道沒有年輕的團嗎?怎麼這二十幾年來,都只看到你們?」
俊傑想了很久說:「彬哥,其實有年輕的團,但是你不會遇到他們。」施文彬不解:「不是練完團就可以上台跟別人合作嗎?」俊傑說:「結論好像是這樣,但是他們要怎麼自發性地來到這裡?怎麼有紀律且有模有樣地上台?他們要怎麼跟音響公司溝通,甚麼場合要穿什麼衣服他們不一定知道,他們都需要人家帶……」施文彬追根究柢,「為什麼你們可以,他們不行?」俊傑說:「因為我們有這個環境,而他們沒有。」施文彬再問:「他們不能創造環境嗎?」俊傑說:「可以,前提是他們願意。」俊傑曾為一位走不出來的視障者製造機會,「我不收你錢,你來我家上課……」但對方仍踏不出家門一步,意即,即使主動為對方製造機會,仍有人不願意接受。
施文彬口中的「你們」,還包括張林峰、吳柏毅、蕭煌奇……這群夥伴。
他們年輕就懷抱夢想,獨自闖蕩,嘗試走不同於一般視障者的音樂路。在當時沒有志工協助的歲月,親自搬樂器、音箱、爵士鼓……手搭肩到路邊攔計程車,去Pub聽別人表演,主動認識音樂工作者,了解他們的工作型態,也讓別人認識他們,「我們是在那樣的時空背景下玩樂團,才有機會變成今天的樣子。」雖然音樂路上各自發展成不同的風格,但共同的理想一直沒有改變。
俊傑說:「不是說我們比較了不起,而是後來的人沒有像我們這樣,無形中形成斷層,甚至他們認為我們當初的闖蕩有點危險,家人也不一定認同。現在可能有人幫他們接案,但他們沒有『跑江湖』的實戰經驗,沒有跟客戶親自接觸的機會,所以被看見的就不會是我們這個樣子,也沒有學到我們當初學到的東西。」
其實俊傑曾經思考,把過去的經驗作成SOP複製給後輩,有一次他跟後輩說:「你必須得懂得觀察別人,要很精準地跟明眼朋友溝通,還要知道對方的思考模式……」他才說一半,對方卻聽得頭昏眼花。那次的經驗讓他得到另外一個結論:SOP可以複製,但過去那份精神與養份卻永遠無法複製給別人。「我說得出來是因為我的環境有這些事情發生,讓我有機會碰撞這些事,其他視障朋友卻沒有,像他們去做街頭藝人,就沒有辦法碰撞到這些事。」
時間與環境的相遇,也許是因緣際會,更可能是積極創造出來的。
話鋒一轉,俊傑將時間倒回至去年7月2日,金曲獎頒獎典禮當天中午,他接到許景淳的一通電話,彼端傳來一段殷切的叮嚀:「阿傑,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講,沒有理由,就是一種直覺。今天晚上不管你有沒有得獎,結束後一定有慶功宴,你們一定會瘋狂地喝酒;希望你從現在開始,約束自己,從此不在外面喝醉;如果你得獎,這件事情更重要。」俊傑對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停頓了幾秒,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許景淳知道他是佛教徒,接著說:「這難道不是一場修行?」俊傑聽完,深深地感受這位姊姊溫柔醇厚的嗓音裡蘊藏著無盡的關愛。
這個提醒意義非凡,俊傑入圍的專輯〈看無〉,最後的畫面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當晚那支MV竟活生生的在慶功宴上重現。
不論俊傑的音樂路還有多長,這通電話將是一個分水嶺,至今他都堅守這項原則,並視為金曲獎後,在心態上所展現的高度和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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