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甘仲維,贏回自己
文/陳芸英
圖/甘仲維提供
媒體用「失明、失業、失學、失婚」一針見血地道出甘仲維的人生墜入谷底的現況,讓這位曾在台積電工作後來轉至雅虎(yahoo)負責流量破千萬首頁製作的交大博士,頓時成為風雲人物。
然而,認識甘仲維也可以從他的臉書「墨鏡哥」開始;那的確是個窗口,邀網友進來,「嗨,歡迎光臨!」入口處似乎傳來這樣的聲音。
奧斯卡頒獎典禮隔天,「墨鏡哥」的臉書赫然出現一張他握著小金人上台領獎的畫面,乍看之下以為照片錯置,但往下滾動滑鼠,盡是幽默的風格,令人會心一笑:他搖身變為氣象主播,提醒大家帶傘遮陽;他手持加油棒解說梅竹賽賽事;他與哈里遜福特一起搭飛機,旁白是︰Let’s go for a safety fly,點出這位美國老牌影星墜機重傷的新聞;而元宵節燈會他更化身民俗專家,為網友說文解字「苗栗『火旁』龍」的「火旁」注音ㄅㄤˋ,拼音:bng,為客語發音,有「炸」之意,文末還問大家「有沒有長知識了?」旁邊佐以墨鏡哥吃爆漿湯圓的圖……他的臉書穩穩的抓住社會動脈,網友對這種KUSO的型態反應不錯,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這些都是甘仲維的idea。他以前在雅虎,知道閱聽大眾的喜好,明瞭詼諧的照片具吸睛效果,當抓住讀者的視覺,就能把想表達的內容輕鬆的傳遞出去。他特別提到,「我挑奧斯卡這個素材是因為剛好今年有幾部影片結合障礙的議題,其中最受矚目的一部Still Alice(我想念我自己)講阿茲海默症,也就是早期的失智症;目前台灣社會有『老年化』的趨勢,也許可以讓網友多關懷或同理障礙者。」至於圖片,則是請交大的學弟妹協助而成。
「墨鏡哥」的臉書題材「氣象」佔了半數。甘仲維說,天氣每天都有變化,是大家關心的事,但不是每天都會下雨,也不可能每天放晴——原來「天氣」是一種隱喻,用陰晴反映心情,當然也投射他失去視覺後其他感官敏銳的感受。
甘仲維過去都在分秒必爭的公司,是個談效率有節奏感的地方;他形容自己的失明和處理過程也相當「俐落」,只花兩年的時間就結束。
那是在雅虎的第三年。某日在辦公室,突如其來的一陣昏眩,接著眼前拉下黑幕,「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太累了,先閉目養神休息一會兒,」但起來仍是朦朧一片;醫生檢查結果斷定他罹患急性青光眼。青光眼又稱眼疾的黑死病,他知道事情不妙了。
這兩年的求醫過程,他一共開了十一次刀,每一次開刀他都有所期待,但每一次都失望,希望絕望反反覆覆,醫生形容,「就像你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眼壓若高時速達一百,降壓也許五十,但都是朝『失明』的方向前進。」
那年他二十九歲,有個交往十多年論及婚嫁的女友,有令人稱羨的工作,是雅虎重點栽培的人才,就讀博士班……就是近年來被談論的「人生勝利組」。然而,當時的他卻無計可施,既驚恐又憤怒。
他原有的工作、學業一一失去,加上開刀伴隨而來的頭痛、暈眩、嘔吐……讓他一度想放棄生命。醫生建議,「為了減輕你的痛苦不如把眼球摘除,至少不痛。」但甘仲維認為眼球是身體的一部分,仍選擇保留,不過保留住眼球就得忍受痛苦,尤其天氣變化對青光眼患者影響最劇。
真的有影響嗎?
甘仲維猶豫了一會兒,「還好,不大。」實際情況並不是他看似堅強,「意志力」超越了疼痛,而是過去的折騰讓他明瞭,「喔,失明只是一種『狀態』,就像有人聽不到或者有人穿得光鮮亮麗但心裡有些過不去的事情一樣;我現在比較開朗是因為可以樂觀的看待自己的失明,畢竟已經發生了。」
醫療過程他幾乎每天進出醫院,每做眼球穿刺滿臉是血,護士用紗布蓋好眼睛他就回家躺著,隔天起來眼壓上升,又得去醫院,日復一日。
甘仲維提到一位對他產生影響的貴人郭淑琪。他口中的淑琪姐也是位視障者,自己開了一家店,這店一分為二,前面賣輕食後面做諮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端了一盤自己烹調的料理給我,她就忙她的事,但我沒吃,直到家人來把我拎回家;第一次雖然零互動,不過我對她卻留下深刻的身影——她在店裡幾乎飛來飛去,根本不覺得她是個視障者。」
來回幾次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總算有一次郭淑琪坐下來跟他講話了。她說,「仲維啊!你沒有發現你的聲音滿好聽的,你想過除了看以外的事情,例如多說話、唱唱歌,你知道『中國好聲音』嗎?你可以去參加那個比賽啊!」唱歌?他沒想過;她轉個話題繼續說,「你知道嗎?我穿得很漂亮!」甘仲維罕見的開口了,「何必呢!穿這麼漂亮給誰看?」淑琪姐提高聲調,「我穿漂亮的衣服開心啊!我不是要穿給別人看,但表示我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他心裡的os是,「妳的故事,甘我甚麼事!」
那時的甘仲維蓬頭垢面,滿臉鬍渣,還是個尖銳的人。但聽著她毫不吝嗇的一遍一遍的分享,這些一點一滴的對話建立甘仲維對她的信任,郭淑琪的那一句「你不要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失去的,你可以想想你所擁有的……」竟在離開後不斷在他耳邊迴響,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事了。
甘仲維找回自己的第一步是回學校完成博士學位,並跟郭淑琪約好,拿到博士,兩人去大快朵頤慶祝。但再一次見面卻是在她的告別式上。
郭淑琪離開人世給甘仲維很大的衝擊,「我本來以為失明是最糟的,沒想到後面還有死亡。」當他邁開步伐走上重建之路就顯得更積極,「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期限,而你不知道『停止呼吸』那一刻什麼時候來臨。」而他可不想當個loser呢!於是他重拾失明之後停止的活動,包括擔任台積電志工社的一員。過去他常到偏鄉學校為孩子講故事,那時覺得自己在幫助別人;這次再度投入志工行列,除了講故事還多了唱歌,小朋友也幫他取綽號,喚他「墨鏡哥」,在他們純真的心靈,甘仲維沒甚麼改變,只是從戴眼鏡變成墨鏡而已,他這時才明瞭甚麼叫give,能給予別人的愉悅和滿足感遠遠超過被幫助者。
另外他也慢慢走到各地演講。有一次他接受一家電台的採訪,事後收到一個聽眾寫來一封情文並茂的信,原來這位太太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卻被檢查出先天的「青光眼」,兩夫妻都垮了,不知道怎麼辦;可是透過甘仲維的故事他們終於知道不必悲觀……這些活動看似協助他人卻一步步讓他自己跨出心理障礙。
失明後,全家幾乎傾盡家產救他的一雙眼睛,雖然最後還是失敗,但家人朋友陪他一起走過這一遭,一切變得不一樣了。
他的前女友默默找資源並且靜靜陪伴,女友透過網路一一點擊視障單位,試著為他選擇一個不必經歷煎熬又顧慮自尊的方式進行重建,像無痛分娩一樣。
他說「前女友」,表示現在已經分手了。
他們交往時間長達十幾年,曾討論未來,成家立業還要有自己的孩子,但他的現狀不是她要的人生,決定退出兩人的感情世界。「她連最後一刻都做到made sure,確定我可以獨立了才離開。」甘仲維很難過但了解勉強不來,答應了。
她的離開彷彿在告訴他,「嘿,我相信你是個有能力人,將來會呈現一個新型態的你。」他似乎也在默默回應,「會的,那個嶄新的我很快就會出現。」
她走後,他那位台大畢業在香港工作的弟弟毅然拋下工作站上了那個位置,想把哥哥推出去,「天氣很好,要不要到外面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或者慫恿他,「出去吃個飯好嗎?」起初他都不要,不要人家看到他是視障者,不要別人看他在餐桌上摸索表現笨拙的樣子。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的印象都是打打鬧鬧,長大後各奔東西,反而是失明後才真正在一起。在陪伴的歷程中,他們再度認識對方,弟弟選擇扶持哥哥並扮演積極的推手,在不能外出時,他唸書或講好看的電影、卡通給他聽,同時甘仲維也接受定向行動訓練,學習自理生活。
陪伴稀釋了傷痛,所以他有感而發的在演講中鼓勵家人多陪伴家中的身障者,他強調,「陪伴是一股莫大的力量。」
失明後為了找尋自己的未來,他找了一些單位,但這些單位不是以基本薪資起跳就是約聘或者一年一簽,他終於了解,不管過去在職場表現如何,有甚麼成績,甚至是個博士,只要成為障礙者,只要沒有一個雇主到或願意給機會,他等於零,障礙甚至與「無能」畫上等號。他覺得不太對勁,「當職場無法給我機會,我覺得必須自己去創造,我過去就有這個高度,他們看到我的障礙別卻忽略了我的能力,這不公平。」他過去就是主動積極規劃自己的人生,被主流社會讚美,為什麼一旦成為視障者就被歸類該去按摩?去學點字?「可是我有其他技能耶!不行不行,這是一個很扭曲的狀態,面試的主管甚至說,同樣是視障,但我們不會找全盲的,全盲的有,在按摩小棧裡。這意思是他們不看履歷而是看障礙。」
幸運之神沒有忘記他,資策會主動找上甘仲維,不同的面試主管出不同的考題,但沒有人因為他的失明而懷疑他的能力。目前他在資策會擔任產品經理,而籌辦的視覺希望協會也在這裡。
採訪前,他的助理提醒我,一樓大廳的警衛需要換證件才能進入。我換了識別證,靠它進入電梯,到達他辦公樓層,並在偌大的櫃檯等候……這些步驟跟他以前在頂尖科技大樓的規模,沒有兩樣。
由於過去在科技界,目前他也積極投入無障礙網頁與社群通訊軟體開發,讓其他視障者也能享受網路與智慧化的生活,甚至銀髮族。
訪談中,他提及跟一家知名通訊軟體交手的經驗,「我們說,可以給你一些介面,只要照這樣下去做改變就可以達到無障礙的效果,視障者也可以跟親朋好友一起使用了,我可以當你的免費顧問,我也想收到『眼睛射出愛心』的圖案啊!」他們似乎有其他的考量,後來視障社群團體發起一人一信的方式,由於夠吵,這家通訊軟體最後從善如流了。
甘仲維談到這些專業時充滿自信,語調堅定。回首來時路,他彷彿參加一場越野障礙賽,正突破重重難關,朝終點邁進;現在的工作與失明前雖不完全一樣但亦不遠矣。
失明之後,他失學失業失婚,幸好沒有失去自己。二零一四年六月,交通大學博士班畢業生甘仲維戴著墨鏡,為全校畢業生獻唱「when you believe(當你相信)」,其中一句歌詞——當你相信,就可能有奇蹟……他用歌聲勉勵其他畢業生「不要放棄希望」,他不但贏回自己也賦予生命新的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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