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我在白紗山莊看見的燭光
文/曾信榮
我頂著新鮮人的光環,踏進有著白沙山莊美譽的彰化師範大學,捲入了在啟明學校十二年來未曾有過的不安、刺激、忙碌、新鮮的生活,因此持續擴展了視野,認識許多生命中的貴人。他們設身處地、以另類的方式,引領著我有驚無險地走過了大學的旅程。
民以食為天
對於我一個全盲者而言,從保護備至的環境跨入遼闊的大學校園裡,就像潛入無垠的大海,茫茫渺渺,一走出宿舍大門,完全不知自己身處何方。儘管學期已過了一個半月,段考在即,我依然畏畏縮縮、不敢單獨行動。基本的民生需求已難自行處理,遑論形而上的知識大論與信心的培養及建立。
僅以吃飯來說,對極端挑食的我,「點菜」便是個天大的問題。由於帶我的同學未必都說得出每一道菜色的全名,我常點到自己不喜吃、不敢吃的菜,原本該是最放鬆的時刻,卻讓我吃得備感壓力。
還好,校外實踐路上有一家經常大排長龍的自助餐店,每回前往,老闆娘都會不厭其煩地一一為我念出餐檯上的美饌。某一回,她又涼拌海蜇、苦瓜鹹蛋、糖醋排骨、宮保雞丁、羅漢豆腐、紅燒牛腩地念個沒完,老闆不耐煩地揮手制止,她竟轉頭笑著達道:「同學視力不便,不念出聲,怎麼知道今天你又燒了哪些料理款待大家?」我無以為報,總是開心地為她吃得碗盤朝天。
開學不久,學校餐廳時常供應紅柿,私下,將之掰成兩半,嚥進果肉、吐出果皮即可;但在大庭廣眾,尤其是一群女生面前,我實不知該如何才能吃得優雅。某一餐,身旁坐著班上同學徐麗敏,她輕描淡寫地教我用手褪下果皮食用就好。依言一絲絲慢慢去皮,但從未這麼做的我,緊張、慌亂之外,加上擔心別人異樣的眼光,把個學姐特地為我挑選的大紅柿子撥得千瘡百孔、醜陋不堪。麗敏眼睜睜看著那嬌豔欲滴的果實被我蹂躪得汁液橫泗,急忙放下餐具,起身坐到我對面,取過柿子細心幫我剝皮,像照顧嬰孩般要我張開嘴巴,不疾不徐,一口一口地餵著我……
自幼失明的我腦海中少有鮮明的畫面,多少年來這一幅「同窗餵柿」圖卻在我用餐時屢屢浮現,帶我一併咀嚼著那一段溫馨、甜美的回憶!
聲音寶盒
吃飯之外,「認人」更加讓我感到難堪。
開學之初,某些同學大老遠一看到我會習慣性地飛奔上前,熱切期待地問上這麼一句,「你猜,我是誰?」當我僥倖猜對時,他們就像抽中頭獎般大肆向周遭的友伴炫耀自己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一旦誤答或略顯猶豫,對方聲音中透露的失望口吻令我好生為難,要是他們再補上一句:「才剛一同上課,怎就立刻把我忘得一乾二淨?」頓時羞得我面紅耳赤,恨不得鑽入地洞。
班上同學、系上學長姐、外系選課和社團有過一面之緣的朋友難以細數,光憑一句話,一丁點聲音線索,要迅速辨認並喊出對話者姓名,就像要求常人僅憑聽音分辨各式禽鳥、昆蟲般的困難。
一開始我還張三、李四認真地胡猜一陣,隨著相識者與日俱增,索性微笑以對,免得一再認錯,造成彼此的尷尬。然而,遇上了凡是總要追根究柢的強硬份子,我臉上的笑容也不過是難言的裝扮,只能呆立當下,以笑聲回應……
掩飾僅有自己才能明瞭的無助
心思細密的女同學們不忍看我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眼神滿佈著無奈與沮喪,常被問的不知所措,貼心地在十月份為我準備一份特殊的「生日賀禮」!將祝福的話語錄進錄音帶當中,幫助我快速辨別並連結他們的聲音與名姓,及時解開了我心頭的糾結。
隔天一早,班上驚呼連連!因為,遠遠聽到交談聲,我便可正確無誤地喊出所有同學們的名字。這協助我迅速融入團體之中,確認自己是班級的成員無疑!
學生「考」老師
針對全盲生的考試方式可大致分為口試與錄音,以後者不必即問即答對我較為有利,但得全憑先生的考量而定。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莫過於已故輔導系林義男老師。
上課鐘一落,老師已昂然站在講台,他常笑著說,只要老師準時就不必怪學生總要遲到!因其社會學理論根基扎實,加之又能從生活中旁徵側引、遍尋佐證,讓我上起課來感到興致盎然;可老師的聲帶不佳,聲音好似摻進了雜質,講話時聲量微弱、音質沙啞,像是行駛在顛簸山路上急速喘氣的老爺車,聽來卡卡、緊緊的,時有長短不一的停歇,令人不免擔心他的健康是否亮起紅燈。
儘管如此,老師總是親自為我錄製考題,且他所出的題目涵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測驗題,錄音長度至少超過十五分鐘。
每一次當按下播放按鈕,聽到老師聲中帶痰、喘氣連連,無比艱難地為我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報讀那一長串考卷的聲音時,即使正面臨生死存亡的緊張關鍵,都讓我幾乎忍不住落淚。
林老師被譽為系上第一把「大刀」,每一學期總要當掉幾個不用功的同學,但幸運的我看到的卻是老師聲音中慈和而負責的面容,他以「聲」作則地告訴我,日後當如何教導有著不同需求的學生。
電腦擇友,知「音」數十年
升上大三,細心的班代見我茶飯無心,終日神情恍惚,鼓勵我揮別過往,勇於追求另一份情感,主動為我報名當時盛行的「電腦擇友」。她表示以我的文筆及樂觀的天性,一定能結交到有智慧、懂得欣賞我才華的女生。我指責她異想天開:「自己無意御駕親征也就罷了,何苦落井下石,拿我做耍?」
一個月後,收到主辦單位寄給我的十餘位異性通信名單,我本不存任何希望,毫無提筆動機。過了一、兩週,陸續接或幾封來信,我只好回信告訴她們自己眼盲的事實,請有意交往者以錄音方式錄下來信內容,便於我閱讀與回覆(當時尚無電子郵件)。
果如所料,當這樣的信一封封寄出之後,再不曾接到任何回函。唯一例外的是,就讀於嘉南藥專(嘉南藥理科技大學前身)食品營養科才剛升上五專二年級的賴湘軍同學,竟然專程為我將信件錄進卡帶之中!
我不敢相信上天對我如此眷顧,室友們對於竟有心地這班善良、柔軟的女孩尤感好奇,不但急著想聽聽她的聲音,也慫恿其他的視障學弟們向學長看齊,勇於報名類似活動,別只一味羨慕,空自嚮往……
我捧著錄音機,來回捲動卡帶,反覆聽著湘軍對我傾訴的話語,即使當時已近深秋,心情卻彷彿沐浴在暖洋洋的春風裡。她唱歌、拉胡琴,與我分享自己在課業、社團與生活中的心得,並於當年的聖誕節和同學專程前來彰化與我會面。
我倆魚雁往返頻繁,多次相約在成功、靜宜、東海等大學的校園,於霧社與清境留下難忘的甜蜜回憶……
湘軍懇切地對我說,我開闊、坦蕩,雖遇挫折始終保持積極、向上的態度給了她莫大的鼓舞,激發她加倍用功,成績持續進步,因而順利地考上插大。
十年前,她帶著先生及兩個孩子特地北上來看我,告訴我她們全家都信了基督,繼無話不談的好友之後,我們又成了主內的親人!
每回想起昔日交往的種種,以及她對我的肯定與信任,心中總會升起莫名的悸動與感激!畢竟,這份友誼得來不易,是天父無上的恩典所促成。
相知.相惜.同窗情
在沉重的功課壓力負荷下,我能生活無虞、順利取得大學文憑,要感謝班上、系上和社團中許多默默為我付出心力的同學們。其中最大的功臣非同窗好友莊義得莫屬。
義德和我一樣是視障生,只不過他尚有殘餘視力。要是沒有他的相伴,帶我走東道西、認識校園周遭環境,利用空閒為我整理並講解堆疊如山的參考文件,尤其在考前放棄他寶貴的溫書時間,幫我報讀一本又一本厚重的書及與筆記,我實不知自己何時方能完成學業。
畢業至今二十餘年,義德每年都會主動邀約視障同學們一同聚餐。每回必談的是,某一次學校所有身障生齊聚上體育課、等候老師到來時,他與我之間發生的一段趣事。
手不釋卷的他又習慣性地從書包中取出英文雜誌輕聲為我誦讀。突然間,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幾個女孩銀鈴般的笑語。我轉頭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朝向聲音來源,直接了當地問到:「義得,那個是誰?聲音特優!」
他「哼」了一聲,迅即站起,顧不得掉落地面的書本,扭過頭、氣急敗壞地回到:「我怎麼知道她是誰?你見色忘友,以後休想我再幫你報讀了!」
見好友變臉,我忙笑著解釋:「我也是抱持著好東西與好朋友分享的情義,怕你念得太專心,錯過沒聽到,才善意告訴你啊!」沉吟片刻,他復又走回我身邊,點著頭、不斷拍著我的肩膀,無奈卻又理解地答道:「換做我是全盲者,反應大概也和你一樣。不過,你大可『默默享用』就好。在一大群同學面前,喊得那般突兀,害我感到好丟臉!」
雖然類似話題已不知說過多少回,但那生動的聲音、畫面與唯獨盲友之間才能明瞭的包容、關懷與諒解,卻彌足珍貴,耐人再三咀嚼。
盤山地走過四年
跌跌撞撞、起起落落的艱苦歲月,我終於踏上講台,光榮地領到了象徵自己努力有成的畢業證書。大學曾經學了些什麼,隨著一次又一次考試的結束我早遺忘,但那一紙文憑卻一再地向我保證:懷抱夢想、努力以赴,隨時隨處我都能感受到人情的溫暖,見證人性的光輝!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二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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