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魏曉婕那吸睛的摺紙作品
文/陳芸英
圖/魏曉婕提供
我第一次接受視障者採訪是在漢聲廣播電台「聽見陽光心跳」節目。
在一樓大廳換證件(該單位屬國防部)時,曉婕也剛好由父母帶進來,她笑臉迎人遞上一張摺紙創意作品給我——正面是藍色領帶搭配粉紅色襯衫,背面是姓名和手機號碼,「你好,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
我原本心繫上節目該講的內容,瞬間被這名片(如上、下圖)吸引。一般名片都是大量印製,這張肯定是手工製作,「妳是怎麼做出來的?不,應該是摺出來的吧?摺多少量?」她想了想,「你這是第三批喔,第一批較少,大概二十份,第二、三批約五百到一千,除了印上去的顏色,其他全是手工的。」
進入錄音間,她手上沒有採訪綱要,但像跟老朋友聊天般的完成任務。
那是去年中旬的事。那張亮眼的名片一直擺在我每天使用的書桌上,每次看它就讓我想起曉婕,這提供我一個靈感反過來採訪她。
「我畢業於復興美工廣告設計科,」聽到這兒,我對她摺出創意名片就不那麼訝異了。
七十六年次的曉婕畢業後利用一年的時間準備考台藝大,但在學校畫靜物時,老師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畫作就是缺一角。曉婕也發現視力驟降,那一陣子幾乎都趴在紙上畫畫。父母便帶她到醫院檢查,這過程跟大部分中途失明者一樣,去了該去的醫院,找了該找的醫師,結果竟然罹患腦瘤。醫師用很低劑量的直線加速器做電療,雖然使腫瘤縮小,但位置不佳,經過評估,若取出腫瘤恐有生命危險,所以直到現在逾十餘年,這顆腦瘤仍在,但稱不上「和平共處」,因為後遺症不少,例如她有尿酸、痛風、無月經、對某食物過敏(像是苜蓿芽)、破壞喝水系統(水喝得極少)……等等。
失明與腦瘤以生理影響心理,心理影響身體,交互糾結的方式影響她的生活。
曉婕說,一個人待在家裡,望著窗外卻走不出去,那種感覺糟透了。媽媽建議,「如果在家無聊,就拿桌上的報紙夾紙摺一摺吧!」為了平靜失明的心境,她在客廳慢慢摺。
剛開始摺得亂七八糟,但至少可以打發時間。後來媽媽收集信箱的廣告紙給她,一回生二回熟,越摺越好,連樓下做保險的阿姨都知道,把公司的期刊送她,甚至一位賣電燈的父執輩阿伯,因公司每年都要印製新的型錄,過期的得汰換,全送到她家,一本型錄達四百多頁,「摺垃圾盒」成了失明初期的生活重心。當她摺出可觀數量,再裝進自製的厚紙板紙箱,當禮物送給親朋好友,每個人都如獲至寶。
一位收到一箱「垃圾盒」的阿姨讚美她,「這是我收到最實用的禮物!」但另一長輩卻跟她抱怨,因過年期間吃瓜子、開心果使用垃圾紙盒而挨太太罵,「這麼漂亮有質感的垃圾紙盒怎麼用來裝瓜殼呢?真浪費!」
「摺垃圾盒讓我找回自信。」曉婕的語氣帶著一份驕傲;很難想像微不足道的事竟可產生如此強大的力量,讓她賣出步伐走出去。
她跟老師學習吹陶笛,並考上街頭藝人證照,由於個性有點淘氣,周圍朋友稱她「陶器曉婕」。
某次,媽媽帶她去日本料理店用餐,該店用筷套紙摺成衣服,店名亮在正中央,領口插入牙籤,非常耀眼。媽媽知道她手巧,「妳要不要試著拆開來再摺回去?」她果然辦到了。曉婕如法炮製做成名片,當時她已經是街頭藝人,需要在攤子上擺明片。
曉婕去文具店買美術紙勾勒藍圖,爸爸幫她在名片寫上姓名和手機號碼,妹妹出動廣告公司的朋友把曉婕的設計概念添上背心和鈕扣,媽媽也加入摺紙陣容,全家通力合作,製作藍、綠、紅、橘四款主色調的名片。
街藝表演中,路過的人幾乎人手一張。有位小朋友問,「我可以四種顏色都拿嗎?」曉婕不會拒絕人,「可以啊,各拿一張好嗎?後面還有人要喔!」首批只製作二十份,當然很快用完,其餘的分批製作五百至一千不等的數量。曉婕覺得新製名片可以再加上領帶和口袋(我拿到的是最新版),看起來更帥氣,而顏色搭配也講究互補色,例如黃色襯衫配藍色領帶,紫色襯衫配淺藍色領帶……同樣也是四款。
曉婕在街頭表演,看不到觀眾的反應,但他們與曉婕的互動很多來自於名片。其中一位念國小的聽眾拿走名片後又折返,「這名片只有襯衫,請問褲子在哪裡?」周圍的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還有人誇「顏色配得很棒,從來沒看過這種名片!」有時在美食街表演,她還主動請聽眾過拿名片,「上面有牙籤,可以順便帶走喔!」
名片後面的手機號碼也起了功用,她因此接到不少商演機會。不過令她振奮的是漢聲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吳沂家,她想製作一個專門介紹視障者的節目,聽了曉婕的陶笛表演後,邀請她當製作兼主持人,「但是我不會主持啊!」「誰說的?有嘴巴就可以主持。」每周主持一次,但疫情後改為每個月一次。
曉婕回憶,初期主持都在吃螺絲,「這個哦」「是喔」「那個那個」「了解」「不好意思」「請問一下」吳沂家是曉婕廣播界的啟蒙老師,慢慢指導她,「以上都是贅詞,不用請問一下,可以直說問啊!」另外,她怕自己不出聲,聽眾會以為主持人不存在,有時會打斷對方講話,「不會的,你可以傾聽,偶而出聲,但不要多。」
其實廣播界有幾位視障主持人,我知道有些先天盲者會摸點字大綱,但中途失明的曉婕不會點字,訪問的題目全靠硬背,導致受訪者說甚麼她都沒聽,只顧著準備下一題,呈現各說各話的內容。
「剛開始很沮喪,原本上節目前本來都備好的題目,一訪問就忘了。」幸好節目事先錄製,吳沂家細心為她剪接,並提醒她,當發現出差錯時,可以停頓幾秒,方便剪輯。不過這位前輩建議曉婕放輕鬆,改用聊天的方式與受訪者互動,試著把題目融入其中。
後來,她加強找受訪對象的資料,從臉書,網路(包括影片),先消化這些內容,採訪時已經大致了解對方的故事,便可以自然地問出貼切的問題,後期的採訪就像聊天,我上她節目那一次就是如此,兩人聊得很開心,都覺得時間不夠,這表示她的採訪技巧進步了。
至於受訪對象,她先從找身邊的視障朋友著手,慢慢擴展到視障團體。「我特別喜歡找素人。」這是有原因的,因為很多走不出來的視障朋友習慣聽廣播節目,「如果採訪亮點很高、發光發熱的人,收音機前的視障朋友會認為自己做不到;如果找平凡的素人,把自己安頓得好,這樣的內容反而給人希望。另外受訪者成就太高拉出距離感,平凡人較親切。」因為她想鼓勵視障者走出來而不是報導誰有多厲害。
曉婕接受我採訪時,一直保持甜美的笑容與開朗的聲音,我很好奇,「這是你真實的模樣嗎?」因為曾有全盲者告訴我,他與明眼人保持友好互動是因為有求於人;實際上,自從失明後自己就是個悲觀的人,外在的他是個假像。他的坦承也不失為一種誠實,「曉婕,妳呢?」
「我的情況跟這朋友相反,失明讓我重生。」她外表的樂觀和愛開玩笑的個性都不是裝出來的,「我打從內心感到幸福,那是因為失明後常有獨處的時間,一個人靜靜在家,想起父母為了到醫院沒日沒夜的照顧我,兩人為我弄得蓬頭垢面,一身狼狽……」她內心小小的感覺膨脹起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好起來,才能回報他們的付出。」
失明前她是個內向的人,有委屈往肚裡吞,有時躲在棉被偷哭,父母問她怎麼了,她擦乾眼淚擺笑臉說沒事;但失明後她覺得適時釋放負能量是好事,毫無顧慮地向家人傾吐心事,彼此關係反而更貼近。
曉婕回憶某次爸爸載她前往街頭表演的路上說,「我覺得你失明前只是一個普通的石頭,但失明後是塊璞玉,妳展現亮點……」她聽了非常感動,因為爸爸覺得她未來必成大器。
但街頭藝人、廣播節目主持人等兼職工作收入有限,不過她說,家人的愛是這輩子最珍貴的禮物,足夠讓她生存,活出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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