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林信廷的舞蹈人生
文/陳芸英
圖/「鳥與水」舞團提供
坐在觀眾席看「鳥與水」舞團的表演,不同角度有不同的感受。
從遠處看,他們大方的展開肢體,伴著音樂溶解在美妙的旋律中;但仔細瞧,一開始從布幕「跳出來」直奔舞台中央的舞者只有一隻腳;隨後躍出曼妙舞姿者,有的少手掌、有的持手杖、有一個是侏儒……那位睥睨全場、看似四肢完好的男主角林信廷,其實雙眼全盲。
全盲的信廷與單腳的婉琪曾合跳雙人舞,他們踩著堅毅步伐翩翩起舞,完全看不出破綻。婉琪說,信廷雖然看不到卻懂得保護她,有些動作得結合彼此,會主動牽他的手。信廷具備最基本的辨識能力,瞭解觀眾在哪裡,知道音樂或掌聲從何而來。
林信廷是舞團的支柱,常對外發言。他口才辯給,能言善道,失明的遽變曾讓他陷入低潮,並未將他擊倒,反而因此擴展很多才能,那句「上帝關了一扇門,必會再開另一扇窗」的話適用在他身上,而且還不只一扇呢!
信廷的眼盲源於高中時,視力不佳的哥哥要到眼科檢查,父親把當時也受眼疾所苦的他一塊帶去;結果發現,兩兄弟都因母系家族的隔代遺傳罹患「視網膜色素病變」。醫生說,他們的視力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惡化,「甚至幾年之內就會全盲。」醫生的語調平淡,沒有一絲同情,因為這種疾病在視障界很普遍。然而信廷當下聽到消息有如晴天霹靂,彷彿自己被判死刑。
他日益消沈,每天過得渾渾噩噩。所幸灰暗的日子沒太久,便開始接觸盲人世界,學習盲用電腦、打盲棒、跑視障馬拉松、主持廣播節目、參與視障舞蹈……
舞蹈在信廷的人生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民國八十七年「光鹽基金會」舉辦一場盲人服裝秀,這在當年是前衛的、先進的作法。由於信廷從小練健身,舞台表演算是他的強項,便一人獨自去看秀。
現場的秀導馬上看中信廷的體型,安排他走一段。一般視障者最缺乏肢體語言,而信廷二十幾歲才失明,懂得「走路要有自信」這件事,走秀只是儀態上的表現而已。果然,他上台後即展現出穩健的台風,同時也引起很多人的討論。
後來他真的走上伸展台,而且是壓軸、最亮眼的主秀,那個橋段的背景音樂很炫,充滿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音,現場氣氛很嗨,讓人心跳加速,被譽為「勁爆一族」。這活動在業界造成很大的震撼,而被受關注的信廷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
事隔三年後,原主辦單位希望從「走秀」發展出一種延續性;盲人舞蹈團體就這麼成立,名之為「光之舞」。
「光之舞」是「專業」的盲人舞蹈,教舞的老師多達十位,他們為信廷打下非常重要、扎實的舞蹈基礎。
盲人學跳舞一定是用摸的,看不到的確是學習的一大障礙,例如老師示範「雙手高舉」的動作時會讓視障者摸,但初期摸來摸去也只摸熟老師的身材,一個簡單的動作學半天都不見得學會;老師只好改弦易轍,以慢動作「停格」的方式讓他們觸摸,加上一些敘述和形容,直到模擬出「雙手高舉」的雛形,老師再幫忙調整姿勢、位置和小細節,在層層協助下才把舞蹈的動作一個個做出來。剛上舞蹈課的前幾個月,老師就像櫥窗的模特兒,一直擺一、兩個動作讓他們觸摸和體會。
但舞蹈是流動的,他們得學習感官交換,由觸覺、聽覺轉為視覺,這需要揣摩。信廷以舉手投足為例,老師會從舞者的身體構造、脊椎做分解訓練,譬如用腰、胸、脖子三階段伸出去又縮回來的訓練過程中,老師的手指就在他們的背上一直走,老師的手滑到哪裡,要他們感覺那鼓氣滑到哪裡,「當我的手伸過去時你的身體要爬出去,當我的手抽走時你的身體要縮回來;並不是單純的把手舉起來,而是先把身體hole住,手再從身體慢慢的往外張開,就是『延伸』的動作。」
其實教盲人跳舞對專業老師不難,只要視障者願意敞開心胸,接受挑戰,追求夢想,剩下的是怎麼「溝通」而已;這溝通包括對舞蹈動作的分析,尤其是細膩度和感受度的解說,如果溝通無礙,幾乎等於教明眼人。
不過,好景不常,「光之舞」成立不到兩年就解散,信廷後來到了「鳥與水」舞團。兩者最大的區別是前者為「專業」的盲人舞蹈,後者為「業餘」的身障舞蹈,除了視障者之外還有肢障、聽障、腦麻、顏面傷殘等障別。由於他過去在「光之舞」經歷十個老師的編舞風格和十個老師不同的思維,吸收了多元豐富的舞蹈知識,使得跳舞的變化性很強,甚至跳的過程自然產生很多靈感;因此儘管是新人,一到「鳥與水」立刻獲得指導老師顏翠珍的重用,毫不猶豫地讓他擔任主角。信廷很清楚自己在舞團受到的優待,驕傲的說,「顏老師都讓我自由發揮,他們跳群舞,我跳SOLO。」
顏老師從很淺顯的角度說明自己對信廷的賞識,「這十年多的排練他沒有一次遲到、早退,一場舞蹈練下來,別人的衣服可能是乾的,信廷卻因濕透而換好幾件了,這說明一個舞者綻放光芒背後所付出的努力。」
然而,心理壓力可想而知。信廷拿自己跟球隊的第四棒相比較,第四棒可能被三振,而舞蹈不允許你被三振,你上台一百次,一百次都要成功,尤其雙人舞,如果一人出錯整支舞就不成立,畫面也破壞了,而且還可能發生危險;這十年下來信廷總共累積出場次超過一千次,得百分之百命中,這是很可怕的機率,「其實任何活動偶而失誤一次是被允許的,哪有人不會出錯,況且我又看不到;但我就是不能失誤,因為一失誤別人就一目了然。」
在她眼裡,看不見未必是障礙,可能是另一種優勢,例如明眼人看著鏡子跳舞時會質疑自己姿態醜、舞動得不夠美;而全盲的信廷因為看不到不必模擬別人,反而全然陶醉在自己的舞步中;而且視障者聽力特別好,記得住旋律和動作,每個音符和節奏都處理得有條不紊,這項優點是其他身障者比不上的。
這一兩年信廷多了獨舞的機會,他牢記老師灌輸的一個觀念,一個團體在國父紀念館表演,如果沒有相當的能力和霸氣,這團體通通被舞台吞噬,觀眾只看到舞台好大卻沒注意到舞者;可是如果舞台只有一個人,觀眾就會把焦點聚集在舞者身上,單一舞者就足以吞噬整個舞台,讓人感覺這舞者是巨大的。
老師講的吞噬指的是穿透力,信廷深深了解只有舞台才能「誇張」的表現自己,所以他覺得機會來了,「我一上台就感覺整個舞台是我的,我並不畏懼它有多大,我可以把身體和舞台融合一起,當氣勢壟罩在全場時,我已經跳脫身體的束縛了。」的確,信廷在生活中是受困的,唯有在舞台上可以振翅飛翔,飛躍藩籬,把記憶裡的風景藉由肢體呈現出來。
信廷為了在舞台上有完美的演出,登台前都會要求顏老師帶他上台走一圈,以丈量舞台的深度和寬度;如果舞台太小,顏老師會下指導棋,「這一場你就往『空中發展』,」意思是儘量留在原地,動作往上,不要左右移位太大。
但不見得每一場都會讓舞者上台走位,這時信廷得利用有限的資訊和智慧去搜尋舞台上的訊息。有的舞台有後幕或背板,如果碰到這些就是底線;或者踩到前面的膠布,就是最前線,他利用這些線索一邊跳舞一邊修正自己的方向。然而有幾次獨舞他跳得渾然忘我,竟「背向」觀眾,這時躲在側幕的顏老師馬上發出訊號,「掉頭,趕快掉頭」;顏老師並不視為「失誤」,她幽默的說,「我覺得那是另外一幅好看的畫面啊,這也才能證明信廷真的『全盲』。」
對信廷來說,好的表演場地是平滑的木質地板,它是橫面的,一條一條的紋路清晰可摸,他也利用地板的結構當作舞台表演的地基,在跳舞時以觸覺感應方式,一邊跳一邊摸,這技巧不在舞蹈的流程裡,也不能讓觀眾看出舞者東張西望,而他已練就一身本領。
信廷曾跟一位職業舞者討論這件事,對方以為是專業技巧,很緊張的問,「我怎麼從來沒有研究過?」信廷笑說,「因為你看得到,根本不需要啊!」
信廷白天按摩,上了一整天的班後,晚上跳舞,客人對這位按摩師無法在晚上按摩雖有怨言,仍找時間配合,用行動力挺按摩師發展自己的興趣。他一個禮拜練六天的舞,等於是個職業舞者,但他覺得自己優於他們,「我沒有職業舞者的身段,但透過人生經驗的詮釋,我展現的生命力比他們更豐富。」
這樣的用心連學生聽來都心疼,忍不住提問,「會不會覺得老天對你不公平?」這問題恐怕被問了上百次,他不假思索的回答,「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公平,不過換個角度看,我因為珍惜這樣的不公平而更加努力,現在才能出人頭地。」
這十幾年來他表演上千場的舞蹈,令他印象深刻的是2007年在日本熊本市的一場慈善義演。現場坐無虛席,牆壁倚著人,樓梯也坐滿,就連兩旁走道都擠得水洩不通。那場觀眾有聾啞人士,主辦單位還提供手語翻譯呢!表演現場一片鴉雀無聲,彷彿在空曠無人的地方演出似的,連中場休息都聽不到聲音;直到表演結束,頓時,全場觀眾不約而同地站立鼓掌,掌聲如潮水般一波波湧起,從台下傳送上來,一陣勝過一陣,久久不歇……
信廷站在舞台中央,凝視前方,眼角濕潤,漸漸的竟熱淚盈眶;心想,「他們一定深受感動,才打從心底為我們鼓掌吧!」
有人算出這掌聲足足有五分鐘之久。
這五分鐘讓信廷回憶不少辛酸舊事。他記起某次登台,舞台的地板放了一個探照燈,他跳舞沒穿鞋,一腳不小心踢到燈,燈旋轉了十幾圈,鮮血也像跳舞般繞著圈圈散落一地;他忍痛跳完全場,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扭曲或異樣。那一次也贏得滿堂采,事後有觀眾趨前向他致意,「你的舞蹈傳達出生命的韌性,令人動容。」
這十年來他滿身是傷,但這份執著原來中外觀眾都看得懂;就算十年後的今天他依晰記得那熱烈的掌聲帶給他的鼓舞,還有當時媒體的評論——為美的世界開闢一塊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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