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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我的青島老師
文/林聰吉
國小六年級，班上有些座位總是不時地空著，有時一、二個小時，有時半天，而一整天的缺席也是常見。在那個許多家庭都處於經濟窘迫的時代，我的同學可能要在市場幫忙看顧攤位，或者在自家的麵店洗碗，家中開米行的同學會載著一袋米，騎單車送米給幾公里外的客人。有時附近的工廠趕著出貨而缺工，我的同學可能就跟著父母到工廠去當臨時工。
同學沒來，或者來了又走，往往老師轉身寫黑板，同學一溜煙就跑了。當老師寫完黑板再度面對台下的學生，他肯定知道班上又有人逃課，但是我的班導胡老師總是淡定，對班上的空位都視若無睹，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胡老師一口山東腔國語，常在課堂上談起他當年在國共內戰中逃難的經歷，也會提到家鄉青島的往事。從他口中，我們知道青島曾經是德國的租借地，德國在那兒蓋了許多漂亮的歐式建築。還有令人稱奇的排水系統，「每逢下雨，青島市區看不到一點積水！」胡老師反覆地讚嘆說道。
體罰是那個時代不可或缺的管教方式，事實上，不少家長還會拜託學校老師有必要就教訓自己的子弟，千萬別手軟。胡老師用來打學生手心或屁股的不是當時慣用的藤條，而是一個約莫五公分寬，六十公分長的結實木板。胡老師用毛筆在木板由上而下寫了「天地君親師」幾個字，每次他揚起木板對準受罰的學生，肅穆的神情總讓人覺得他正在替天行道。木板在胡老師手中上下揮動，天、地、君、親、師幾個字也如警鐘震耳的響聲，不斷敲打現場所有學生；從天大地大，到忠君與人倫，以至於他山東老鄉孔子以降的道統，好大的威嚴！
某一天，我平日代步上學的單車被偷了，幾日後，有人說在另一所小學的停車棚裏看到類似我失竊的單車。胡老師聽聞，就說要帶著我去確認是否屬實。那所小學位在鎮邊一座山的路上，十多公里的路程，大半都是往上的斜坡。六月的艷陽下，老師賣力地踩著他老舊的單車，載著我一路向上挺進，單車有點不堪負荷，不斷發出金屬摩擦的卡卡聲響。我在後座，看到汗水從老師的頭頂、後頸一路流下，逐漸濕透了整個背部；當然，我也可以清楚地聽到老師用力踩著腳踏板的喘息聲。我並沒有找到自己的單車，事實上，幫學生找回被竊的單車也不是一位班導師的責任，但是那天下午，胡老師為什麼要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載著我去找車呢？
其實胡老師並沒有對那些缺課的學生視若無睹，後來我才知道，老師會一一到缺課同學的家中，勸告家長應該讓自己的小孩按時上學。這樣的家庭訪問往往不止一次，老師會用各種說詞來改變家長的想法。也許正是這樣的初衷促使老師不辭辛苦載著我去找車。沒了單車代步的學生，可能必須要犧牲睡眠早起，或者遲到延誤上課，這應該是胡老師當時的掛念。
除了「天地君親師」的威嚴外，翻過木板空白的另一面是當時的我們所沒看到的，而或許那才是一位人師內心的真實世界。
去年秋天我旅行到青島，想起早已埋骨於異鄉的胡老師，發現幾十年前他對我們說的話一點都不假，青島真的有漂亮的歐式建築。我與路邊水果攤的小販攀談，他也對市區馬路的排水系統讚譽有加。我向小販買了產自煙台的葡萄與蘋果，那也是胡老師一再提及的家鄉珍品，吃了幾口，又證實老師講的果然沒錯。
我沿著青島的美麗海岸走著，試著揣度一個被迫離家的遊子，年復一年對著一群小毛頭訴說家鄉的種種，那是怎麼樣的寂寥心情？！原本遠方幾隻在天空盤旋許久的海鳥，紛紛停下，棲息在岸邊的岩石，倦鳥都可以回返，那流離的遊子呢？「也許胡老師曾經回來過，無論用怎樣的方式與形貌！」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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