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祝你「逝世」如意
文/陳芸英
剛進視障界,我知道他們使用email常會寫出同音異字;但有一次我收到一封信,當看到最後一句時,整個人愣住了,忘記多久才平靜下來,對方寫「祝你逝世如意。」
我對這個祝福感到驚訝不已,轉述給明眼朋友聽時,說得結結巴巴的,感覺身心都在反抗。我安慰自己,這朋友性格溫暖,絕對不是故意的;況且,很多先天盲的朋友,從小學習點字的關係,出現「同音異字」乃屬正常。
視障朋友的文字對眼明的我是另一個世界。中文字由形、音、義三者一體,可望文生義,然而視障朋友使用的每一個字都由 123456 個點組成,類似骰子的排列,面積範圍小到可用指尖輕易摸讀,只是它們讀出來只有字「音」沒有字「形」,難免出差池。以彳ㄤˊ為例,ㄔ是12點、尢是1345點、二聲是第2點,所以「長」期、品「嚐」、「大」腸、「嫦」娥、「常」態……這些「彳ㄤˊ」在明眼人看來天差地別,但對他們來說都是彳ㄤˊ。
這對依賴「字形」閱讀的我來說,進入「字音」的世界,容易產生錯亂、衍生誤會。曾經有同事想介紹一位綽號叫「獅子」的朋友給我認識,我很好奇他是怎樣一個「凶猛」的個性才被叫「獅子」,他說,「你認識的呀,就是國詩嘛!」我當場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原來「詩詞歌賦」的「詩」和「獅」子的獅發音一樣,對他們來說就是同一個字,所以湊在一塊兒的結果,讓文雅的「詩人」變成凶猛的「獅子」。
這讓我跟他們用mail聯絡事情時,得花多倍的時間研究字裡行間的意思。例如有一次同事跟我討論座談會的細節,他原文這麼寫著:「琳是禽獸邀出席,蛋糕主蜜沒來,」我看了好久以為他罵出席的某人是禽獸,座談會連蛋糕都沒。答案揭曉,原來他的意思是,「林士『勤受』邀出席,『但高』主秘沒來。」還一次,我問一位朋友星期五的英文課從幾點上到幾點?他回mail說,「下午三點時舞蹈六點」,我當下的反映是他答非所問,但我聚精會神重讀一遍才領悟過來,原來是從下午「三點十『五到(舞蹈)』六點」。
所以我的email常出現以下的字句,例如,要不要加入「輕傷」(青商)會?豬心儀(朱芯儀)最近好嗎?淡江大學「弓形係」(公行系)不是他的第一志願……我也曾弄巧成拙,某日秘書長傳來年底有「義剪」服務,希望大家踴躍參加。他從小盲,也是同音異字的慣用者,於是我自作主張更正為「義檢」,並進一步詢問是否包含驗血、驗尿等項目;他看得一頭霧水,「就剪個頭髮啊!」
那是我與視障朋友以文字交鋒的獨特經驗。
我曾好為人師,糾正他們的同音異字;直到母親過世,有了新的體會。
母親從一個健康的身體到生病、臥病在床,只有一個多月。臨終前她幾度欲拔掉呼吸器,艱難的說,「好苦!」那兩個字是她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不久即撒手人寰。我們哭倒在病塌前,來不及感謝她的養育之恩,隨後醫護人員蓋上白布,結束她的一生。那一刻,我認識了永別的疼痛和失去的殘酷。
布置靈堂、處理後事期間,生活圍繞著「逝世」的話題。前來上香的親友安慰我們,「你媽有修,這算好走,沒有拖累家人,這是你們的福報。」接著嘰嘰喳喳聊起某些遠親雖然長壽卻失智;雖然活著卻被病痛折騰……我無法丈量「一個月」究竟算長或短,但他們談起幾個親戚的驟逝,像某人心肌梗塞倒地不起,有的在睡夢中默默離開……似乎都是「好走」的典範。
一直以來,走得毫無病痛是我追逐的人生目標,但這個夢想,在避諱談死的壓力下萎縮了。有朝一日,當死神的腳步靠近,我能平和的走到終點,那不正是「逝世」如意嗎?我覺得那是極好的隱喻,人生這一遭不就圖個善始善終?遂逐漸愛上這個祝福。
某個秋末夜晚,我在月光下繞著公園運動。這時line響了,一位視障朋友隨家人出國旅行,傳一張在機場的自拍照,最後附上一句——祝你「逝世」如意。
細細品味這個錯別字,讀來飽含意趣。我覺得它傳遞一種境界,也為我的晚年建構美好的圖相;於是我愉快的回line,「謝謝你的祝福,要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來喔!」
備註:本文轉載自聯合報2016年繽紛版十二月份「唯有愛,無障礙」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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