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爺爺說我是廢物
文/廖翠玲
我記得好清晰,那年我五歲。
爸爸買了部小三輪車給我,大人們讓我載著大妹或小妹從村這頭騎到那頭。我好開心、好驕傲,只有我會騎車,兩個妹妹沒有我,就無法坐車兜風。鄰居間也只有我有三輪車,他們只能跟在車旁跑,「死皮賴臉」要我借他們騎一會。休想!這車是我的。
那天下午,太陽熾艷艷;我一點都不怕。難得妹妹們都去睡午覺了,鄰居小朋友們也躲在家裡避太陽。我一個人騎著心愛的三輪車,在我家碾米場前的空地上,一趟又一趟來回奔馳。場邊坐著爺爺和鄰居幾位「伯公」,他們有一句沒一搭的閑聊。
終於,騎累了。我把三輪車「準確無誤地」停在爺爺面前,向他要水喝。喝完一杯還要一杯,然後下車,坐在爺爺身旁的地上喘氣。
他們都沒說話。好靜好靜,靜得我快睡著了。
迷糊間,我感覺爺爺的手摸著我的頭,我聽見他輕聲說(好似說給自己聽,或者說給鄰居伯公們聽,也或許說給不懂事的我聽):「阮這個是廢物。」沒有人回應,空地上依然好靜好靜。
休息夠了,我一骨碌爬起來,向爺爺要了五毛錢,騎上三輪車,大叫著衝向村尾的雜貨店。
「廢物」是什麼?為何爺爺說我是廢物。我會載妹妹們去玩;我騎車可以騎得很快,都不會撞到人,更不會摔進路旁水溝;只要讓我摸摸手,我就知道他(或她)是誰;每次和小朋友玩捉迷藏,我都能很快抓到他們;我還會從姑姑的豬屁股洞挖出銅板,從沒被人發現……大家都誇我好聰明。我一定也很乖,因為爺爺每天都會給我零用錢買冰棒和乖乖。這些淡淡的思想隨著五毛錢買來的冰棒一起吞下肚。
七歲,我該上小學了。爺爺和爸爸接受了雲林縣視障生輔導老師的建議,讓我就讀一般小學。學區的小學校長拒絕接納我這個「史無前例」的視障學生;幸好鎮上小學的校長是爺爺的朋友,爺爺詢問校長可否讓我在他任職的學校就讀,校長說,「只要你們不嫌遠、嫌麻煩就沒問題呀!」
的確有點遠、有點麻煩。從家裡到公車站牌得走一段路、穿越省道,到了鎮上下車後,還需走一段路才能到學校。於是,爺爺拜託兩位和我一樣讀小一的鄰居小朋友的爸媽,讓他們家小孩和我唸同一所學校,每天帶我上下學。
上學後,爺爺為我買了點字打字機和錄音機,因為輔導老師說這些東西有助於我的學習。「輔具」也許真的增進我的學習能力,第一次考試我就拿了個第四名。我的兩位同學比我還興奮,他們歡天喜地地叫嚷著走進我家,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
三年級下學期開學前,我連續發燒一星期,胃口奇差,不論吃什麼,結果都是上吐下瀉。我整天昏昏沉沉地睡著,不時感覺到爺爺、奶奶拿著體溫計為我量體溫。吃了甲醫生的藥一天沒退燒,隔天爺爺就帶我去看乙醫生;再不退燒,隔日又帶我看丙醫生……一星期後,不知哪位醫生的藥有效,或是哪位牌位上的祖先被爺爺、奶奶燒香祈求的「味道」煩得受不了,我總算退燒,能進食,很快便又生龍活虎了。
直到四年級我轉學至花蓮,每逢我帶了成績單回家,總能聽到爺爺興奮地向來我家閑聊的伯公們「報告」我的「豐功偉業」,就像那成績是他的一樣。
我高中畢業了。盲聾生甄試放榜得早,六月底,我披上大學生的身分回鄉下探望爺爺、奶奶,這是我在鄉下度過的最後一個暑假。我發現來我家屋前空地聊天的伯公們人數減少了;不過,爺爺的興奮並未減低,他逢人就大聲「宣布」:「阮翠玲要去唸大學了。」
1996年,我進了盲人重建院,除擔任校對工作外,也兼任點字教學。我已習慣台北的便利生活和步調,每年偶爾抽空回鄉下老家兩三回。爺爺的伴越來越少了,爺爺「獻寶」的聲音不減當年,他告訴伯公們:「阮翠玲當老師,教學生點字喔!」
2001年四月,爺爺從屏東大伯家搭機來台北教會參加我的婚禮。我們夫妻將花束獻給爺爺的那一刻,他流下了高興的眼淚。
921那年冬天,奶奶走了,之後的10年,爺爺過著極度思念奶奶的日子。失去老伴、同齡的鄰居也一個個離去,老家前面的馬路不再安靜,屋前空地也沒了;加上數次跌倒,生命最後的二、三年,年邁的爺爺只願躺在床上假寐。慢慢地,有些事,他不再記得,有時甚至叫錯孫子輩的名字。或許因為我是他的第一個孫女,叫他爺爺的時間最長,所以爺爺從沒叫錯我的名字,直到2009年,他八十八歲去世前兩天,我們姊妹到嘉義慈濟醫院探望他,爺爺都清楚得知道我在圖書館工作。
從五歲的那個夏日午後至今,我不曾忘記爺爺說「我是廢物」。即使不曾因此生爺爺的氣,但直到他過世前,我始終不懂最疼愛我的爺爺為什麼會說我是廢物。
我沒有機會問爺爺這個答案,但是現在我懂了,真正的懂了。
從小到大,爺爺一次次向鄰居伯公們的炫燿、對我的名字和工作的清楚記憶都是出於對我這盲眼孫女最深、最驕傲的愛;教堂裡他流下的眼淚是一分最真摯的放心,他知道我往後的人生路上有個會永遠呵護我的人相伴,幸福將永遠伴著我。
離天上永遠的家越來越近。我的記憶力會隨著年齡慢慢退化,許多事不再記得,可是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忘了爺爺說我是廢物,那是一份越久越濃的愛和擔心。終有一天,我要帶著今生我所擁有的所有幸福,像當年在教會裡獻花一樣,把「幸福」獻給我至愛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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