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雪人寶寶
文/璞玉瑄
綿密細緻的泡沫覆滿手心手背,搓揉於指間指縫,在指尖和手腕之間來回穿梭遊走,我仔細沖水洗淨雙手,噴灑酒精,消毒。穿上綠色隔離衣,於後頸腰背各繫一個結;長髮一束,將三千髮絲扭入綠色手術帽;坐在手術等候室,俯身彎腰套上防塵鞋套。
「任,媽咪抱抱。」轉身抱起我即將進行第三次心臟手術的孩子。
已經懂得點頭搖手表達,懂得撒嬌叫爸媽,一歲九個月大的孩子,唇齒緊咬安撫奶嘴,打上軟針、裹捆厚紙板的手攬住我的頸項,另一手揉捏緊握最愛的高飛娃娃,大大的眼泛微光,不停前後左右張望……左腳比較無力的我,雙手使盡力氣抱住,其實才九公斤重的孩子,絲毫不敢也不願鬆手。負責引領的護理師用腳踩踏,開啟不鏽鋼厚重鐵門,我左搖右晃,繃緊全身每吋肌肉,仔細踩踏每一步,這步踩穩才又向前踏下一步,一步一步緩緩慢慢,往手術室踱去,深怕一不小心滑倒,摔痛孩子,也摔碎自己的心。
孩子緊盯我的眼神,害怕又無助,含奶嘴的小嘴細碎甜膩:「阿達、阿達、阿達……(任都這麼叫媽咪)。」我坐在手術台旁,孩子坐在我的大腿上,抱高面對我平視,專心一意揪住目光。「任,媽咪愛你。好好睡,醒來就會看到媽咪囉!」麻醉科醫師悄悄來到身後,為孩子注入麻醉藥劑。孩子的眼睛從炯炯有神,來到好似沒有靈魂安住的空洞。
「媽媽,麻醉作用了!妳可以把他放下來囉!」我依戀不捨,一手撐住椅緣勉力起身,一手緊握孩子全身,孩子的四肢瞬間軟力滑落,小心翼翼將我的心肝寶貝安放在鋪蓋綠色醫療布的手術台上,醫護人員一擁而至,以氧氣面罩覆蓋孩子口鼻,敞開孩子的開襟病服,露出消瘦胸膛正中曾經的手術疤痕和我親手包的尿布……我默默除去孩子身上的奶嘴、鞋襪和高飛娃娃,撿拾慌亂的心。「拜託你們大家了。」我在手術室門口,朝有條不紊的醫護人員們,深深一鞠躬,向後退出整齊有序的手術室。
抱在手裡的孩子,不是媽媽的。是老天的。
鼻胃管從鼻孔出來,管內是黃黃濁濁帶褐色血塊的膽汁胃液;唇週臉頰貼滿人工皮,插入呼吸內管的小嘴,被宜拉膠帶黏拉扭曲變形,唇瓣鼻翼破皮落肉出血;約十公分長的中心靜脈導管,深深埋沒入頸靜脈,細黑線分布三角,牢實緊縫固定於脖子,注入強心、升壓、抗凝血、白蛋白、抗生素和鎮靜止痛等藥物,偶爾還會施打紅血球、血小板或濃厚液等血液;左手手肘內側打入動脈導管,肘後用長條厚紙板以減敏膠帶分別纏繞三圈,防止導管脫落;右手上臂圈繫量血壓的白色壓脈帶,指頭夾貼有紅外線偵測的血氧機;胸腹分配三個位置,黏貼連接監測心跳線路的小圓圈圈;胸腔正中接出的兩條粗大血管──直徑一公分的透明矽膠管,一條滿是暗紅色的缺氧血,經過葉克膜,打出一條正紅色的含氧血,迴流入心臟;肋骨下緣兩側各分接兩條引流管,共四條胸腔引流管,管裡無時無刻漫流血水;紙尿布延伸出一條淡黃色的導尿管,和另一條清洗腎臟毒素,含三轉向頭的腹膜透析管;開放胸骨露出縫的骨肉,暗暗紅紅如乒乓球大的心臟,倒滿優碘貼蓋薄膜,綠色醫療布整齊疊放在胸上,隨規律急快的心跳聲,起起伏伏。
八十公分高的孩子,躺在二百公分長的大人病床上,身上接引出十幾條線,每條管路不是扣住肉,就是和著血。呼吸內管銜接呼吸器,尿管排洩尿液,引流管接流出一大桶血水……。複雜沉痛的管路佈滿孩子的身軀,每根管、每條路都有其功能和去向,所有線、整張床皆警戒漠然,維持床上小主人的心臟搏動。
經過酷寒淬鍊的雪人寶寶,還能看見春天的美好嗎?
「任會後悔被媽咪生下來嗎?」在媽咪腹中即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搖頭甜笑。我手指輕點孩子的心臟傷口問:「就算要承受這麼痛的病痛,還是要當媽咪的孩子嗎?」孩子點頭,雙手過來熨捧我的雙頰,額頭抵靠我的前額,鼻子磨蹭我的鼻尖。「任是媽咪的SuperBaby。去開刀要勇敢,好嗎?任一定會平安健康跟媽咪回家,對嗎?」孩子仰起頭,眼珠轉啊轉、眼睛眨啊眨,誠懇真摯頻頻點頭。
依靠比自體血液還多的藥物,仰賴比自身體積還龐大沉重的機器,如此維生的孩子,活著嗎?死神就在病床上方的天花板,分秒面對擺布操弄,看起來像睡著而確實活著的孩子。顧看孩子輕闔的眼瞼和又長又翹的睫毛,牽繫孩子如雞爪無肉的小手,趴臥在幾條無礙的管路上,想起術前一晚的對話。護理師過來替孩子抽痰,床頭旁邊,標示上千毫升的圓柱罐,盛滿孩子心窩清創的血水和喉嚨抽吸的痰液。「媽咪後悔了。媽咪捨不得任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我撫摸孩子的手,輕輕說。
獨自一人走出手術室後,每天規律進出加護病房三趟,一天總計三個半小時的會客時間,開啟病房之外,更漫長的惦念。每天,看孩子的照片影片,聽孩子的笑聲話聲,有時候笑,有時候哭,更多時候,笑一笑……哭。在生活的每個空間,模仿孩子的姿態;在步行的每個角落,找尋孩子的出現。無時無刻都好想念。
第三次開心手術,小小孩遇到超級大魔王。術後心臟跳動不佳,曾停止呼吸心跳,經歷CPR急救,裝置葉克膜讓心臟休息一週;血液發現黴菌感染,嚴重敗血症,胸腹都是紫黑斑點狀出血;單側嘴角、手臂和肩頭產生不明抽搐,腦部額葉顳葉曾短暫缺血;高燒感染,心臟傷口反覆膿包,再度進行開心清創手術;心跳數從一百初狂飆接近兩百,心室心搏過速,電擊整治心律不整,拔管失敗再插管……踩在高空的鋼索上,每一步都好驚險。
該給陽光照耀的小小年紀,困在加護病房裡;該在草地奔跑的小小身體,綁在冰冷的儀器和病床上。孩子用盡全身氣力,拼命修復身上所有的傷和病,只因術前與媽咪的約定。曾經微小不過的點頭答應,竟巨大到需要孩子豁出全部生命來捍衛。「不管任變成什麼樣子,媽咪都愛你、陪伴你。」春夏秋冬,自始至終,不曾改變。
陽光從正對101大樓的窗外灑進來,呼吸鼻罩罩住鼻子的臉,嘴唇粉嫩、面色紅潤,眼神溫柔友善,掌心一樣抱握最愛的高飛娃娃。好幾度以為要死掉的孩子,經過長達半年的時間,依然努力心跳呼吸,撐熬過一關關又難又艱困的關卡,移除掉一條條又長又蜿蜒的管路,再度好轉到拔管。
春天來臨,雪人寶寶在溫暖的陽光中,一點一滴融化……
把握存活的每一天,在冰冷和黑暗中,尋找到微笑和陽光;在委屈和病痛裡,建築起自由和快樂。若有一天,註定衰竭的心臟,逃不過停止跳動的命運,當守護孩子活著免於病痛,已是絕對的不可能,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讓孩子平靜沒有痛苦地沉睡死去,是為人母親的最後選擇。唯一決定。
打開生命中的抽屜,雪人寶寶,在冷冽的冬天裡,笑得燦爛。
備註:本單元已獲文薈獎主辦單位同意刊登,特此說明。本文為文學類大專社會組「第一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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