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 Facebook 推至Plurk 推至twitter 3.記一場紐約國際馬拉松
文/陳芸英
視障者路從什麼時候開始,已難考證。但視障路跑先驅者張文彥曾在一九九一年三月和陪跑員劉文和參加「太平洋盃花蓮馬拉松」,寫下五小時又五分鐘的紀錄。同年十一月,林信廷和簡銘俊在金車文教基金會的贊助下飛往紐約,代表台灣參加國際馬拉松比賽。
金車文教基金熱心公益,常贊助視障者從事體育競賽,過去最有名的是張文彥,但那年換新血。
夏末秋初之際,金車文教基金會請劉文和教練代為物色兩位視障選手參賽,此舉類似星探。除了已被推薦的銘俊,還有一個人選。劉教練前往盲棒練習場,相中當年二十六歲,年輕、身材緊實且具爆發力的林信廷。
信廷因隔代遺傳性的視網膜病變導致失明,於警大擔任工友的他,在人才濟濟的盲棒隊並不出色。他缺乏自信但自尊心又強,內心期待透過一項活動凸顯自己;所以當教練找上門時,雖然時間緊迫,不過信廷腦海浮現一個念頭──也許這是出人頭地的機會。
然而,在這之前,信廷曾經參與的賽跑經驗只有八百公尺短跑;突然要挑戰四十二公里多的馬拉松,這猶如一個剛懂得航海知識的水手就要駕一艘大船與滔天巨浪搏鬥一樣,恐懼感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練跑第三天,他就打退堂鼓,躲在家裡不肯出門。劉教練想盡辦法把他騙出來,「好啦,我們不跑,等一下帶你去找簡銘俊……」
教練開著車帶他出門,在那封閉的空間,趁機鼓勵他,「或許我們的訓練可以稍做調整,不讓你這麼累。」畢竟比賽近在咫尺,況且信廷是毫無經驗的選手,若訓練間斷,怕跑不完全程……劉教練說了一番話,不知道哪一句打動他,信廷又回到跑道。
信廷記得第一次跑三十公里的情景。時值九月,天氣燠熱,從士林途經忠烈祠、中山北路……跑得汗流浹背,而劉教練的家剛好在附近,練跑結束,他就跟著過去洗澡。
「你住幾樓?」
「六樓,但沒電梯喔!」信廷一聽幾乎腿軟。
好不容易爬到六樓,信廷口乾舌燥,但教練耳提面命,激烈運動後無法瞬間吸收大量的水,「慢慢喝水,一點一點的喝。」教練吩咐完先進浴室沖洗,但信廷真的很渴,獨自走到廚房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開水,稀哩呼嚕的喝下;當時剛過中秋,他摸到餐桌上的一顆柚子,直接剝開,吃個精光,「這就是我初期的長跑狀況。像個莽夫,跑完大吃大喝,沒有正確的運動概念。」不過那一天,奠定他跑中長距離的基礎。
相隔二十幾天的訓練也是跑三十幾公里,地點在學校,由於假日沒人,教練說:「我們來做最後的衝刺吧!」當時信廷的視力介於看不到和模糊之間,如果在外面跑一定得有人帶,可是操場是規則的平路,教練跑一會兒就躲在一旁休息,信廷有點得意──終於,你不行了。這是他提升信心的一個關鍵點。跑完長程,信廷視為一次強烈的對比,「我已經脫離了莽夫,戰勝了教練。」
馬拉松的訓練,一般少說半年,然而,信廷可以在兩個多月內達到訓練量,跟他年輕不無關係。為了適應當地氣候,兩人決定提早抵達美國熱身。
初冬的紐約大約五度,一下飛機宛如進到冷凍庫。
這場馬拉松吸引三萬多人參加。放眼望去都是身經百戰的國際好手,場面壯觀。信廷來紐約之前從未想像賽事會出現什麼氣氛;原來路邊都擠滿吶喊的民眾,所有經過的車子都拉下車窗大喊「加油」,彷彿整個城市的居民都參與其中,像嘉年華會般,好不熱鬧!
他印象最深的是開跑後,很多人把厚重的名牌外套往外一丟,那些很多是贊助場商提供的,當然也有很多人撿。信廷穿著一件厚重的亮面外套,跑了二十多公里後,儘管外面仍冷,但體內被厚重外套悶出大量的汗,他忍很久,一把脫掉重約三公斤的外套。
前三十公里都在掌控中,不過速度每下愈況;三十五公里一過,他聞到空氣散發著濃烈的薩隆巴斯味道,此外還聽見陣陣救護車的聲音;這時已經很多人受傷,跑不動了。「我開始恍神,感覺這就是人體的極限。」信廷用虛弱的聲音向教練求救:「我不想跑了。」教練說:「不行,你不能停,一停就會像旁邊那些人一樣。」因為這種長距離跑步一旦停下來,身體這部機器再也難以啟動。
他開始會為自己打氣,「林信廷,你一定辦得到,你一定可以,一定一定。」不然就在心裡默數一到一百,數著數著有時忘記疲憊,有時分散注意力;或者倒數計時,九十九、九十八、九十七……萬一還沒到,他便自我催眠,「剛剛數太快,數錯了,再來一次。」這才感覺,人的意志力有多麼重要。
終於,遠處聽到晶片感應器的聲音,教練說:「這次真的快到了,再堅持一下。」過一會兒,耳邊傳來工作人員的加油吶喊,「我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紮紮實實的跑完馬拉松,而且還是國際馬拉松哩!」他拖著虛弱的身體,逢人就抱,一說話就流淚……那是發自內心的感動,當下乍現過去兩個多月的訓練過程,沒想到成果卻是如此甜美。
這場三萬多人參賽的國際馬拉松,信廷四小時二十七分的成績,在全體排名剛好落在中間一萬五;身障者排名則第十,當年只有三十五名視障選手參賽。
跑完紐約馬拉松回到台灣後,他開始省思運動生涯對生活和工作的影響,「像我們視障者的生活,無時無刻不面對危險,」以最簡單的出門為例,每天都是障礙賽,不管跌倒或撞傷都會影響心情,這種受挫的情緒比跑馬拉松還長,「但我覺得我的生活再怎麼苦,都不會比馬拉松訓練來得苦,如果像跑馬拉松這麼難的比賽我都做得到,以後還有什麼事情難得倒我?」
紐約國際馬拉松究竟還有哪些精彩盛況,時移事往,信廷記得的不多,卻忘不了一位來自挪威的「視聽障」選手。他跟別人溝通都用「手指語」,迫使陪跑員得跟著學;雖然雙重障礙但隨時都聽得到他開朗的笑聲,「我覺得很震撼也很感動。」
原來只要有一雙腿,就足以在人生跑道上闖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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